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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改待業時日夜顛倒的生活,我起了個大早,刷牙洗臉,仔細整理儀容。像個上班族那樣,一早出門,走一小段路,搭捷運上班。

捷運淡水線過了民權西路站。往圓山站的途中,路線從地下轉到地面。於是每個車站除了身著花花綠綠服裝、或急或徐上車的不認識人們外,還多了一點風景。讓人看著窗外的時候,短暫忘記現實,忘記工作,忘記目的地,彷彿是周末的隨意漫遊。

這是我在這間台北盆地邊緣的新公司任職的第一天。從捷運站到公司,還有一大段大太陽下毫無遮蔽、彷彿西域苦行的人行道要走。等走進公司,華麗的現代化大理石裝飾大廳以及水池,迎面而來的全天開放冷氣讓這裡彷彿是一座沙漠綠洲裡的華麗宮殿。在沙漠中瀕臨渴死的人們,倘若看見這麼一座綠洲裡的冬宮,無論先前的財產多寡、身分貴賤,都一定會因這眼前的海市蜃樓,而甘心為奴。

進了公司大廳,櫃檯接待小姐馬上展現泱泱大國的風采,並不理睬我這渺小的臣民。我猜她的聽力顯然比眼力好,因為她只是頭部稍微有點反應偏移了一度,然後又繼續有說有笑開心地講她的電話。她高瞻遠矚地遠望我身後的電動玻璃門,並不理睬我。做為一個剛報到的新人,遇到這種情況,似乎也只能客氣地在一旁等待。

就這樣我枯等了十分鐘,離九點上班時間只剩五分鐘了。我有些擔心,我可不想第一天報到就遲到,即便是別人造成的。好不容易等她講完電話,她又小心地倒了一杯茶給自己,在嘴邊優雅地抿了兩下好補充剛才流失的水分。接著她又悠悠地自遠方那神秘國度回過神來,這時她才像埃及豔后克利奧佩特拉用宛如恩賜般充滿高貴氣質的語調問:「你要找誰?」

表明我是新員工和部門後,她打電話通知完我部門主管──曾副理,便不再對我有興趣,又繼續她的工作:不停地講著電話。如果不是公司大門兩旁擺放的電子產品,不明究理的人大概會以為,這是一間經常需要測試通話品質的通訊公司吧!

        部門來大廳帶領我的是一位首席資深高級工程師,他的名字是余哲生,綽號叫阿哲。他看上去頂多比我大五歲。而作為公司最資淺、職稱完全沒有任何前綴字(suffix)的菜鳥工程師的我,自然會懷著最崇拜、欽羨的目光望著職稱有著我所望塵莫及前綴字長度的阿哲。對此,他居然一點也不驕傲,只是淡淡地說,不論你或者別人,遲早也會升到這個職位,但那是沒有意義的。我不相信這話,只有更加佩服他的謙遜。

        跟其他別部門同事擠一台小小員工電梯上四樓,順著路,阿哲帶領著我進部門辦公室,先認識一下部門同事。可惜我的記性向來不好,頂多記個名字、是男或女、長相特徵就很了不起了,何況是綽號、負責的業務、興趣與休閒娛樂這些更細節的東西呢!阿哲帶著我到位子上,那是一個靠近門口的地方,人來人往的,想必是很難定下心做事的地方。阿哲說只有最資淺的工程師坐這邊,多忍耐吧。因為才剛到,我並不特別在意這件事,反而當作是認識大家的好機會。我的辦公桌上,有個現在液晶螢幕所無法比擬的畫質很棒的CRT螢幕、按鍵按下去有關節摩擦的爽快喀答聲的鍵盤、以及大概腳上長毛所以滑不快的滑鼠,桌下是電腦主機跟一個三格櫃,此外什麼都沒有。看起來該有的都有了,只是還缺了個辦公椅。阿哲看了看,再看了後面某人的空座位一眼,他請我再等一下。果然辦公椅很快便由一個衣著筆挺,鬍子、頭髮修整得十分乾淨俐落的年輕人千里迢迢地推了過來。他一邊把帶著滑輪的椅子推到定位,一邊唸唸有詞地說:「才剛收進去,今天又拿出來,是故意整人嗎?」

阿哲並不理睬他,得意地說:「瞧,很快吧!」

        我從小就是很獨立的人,總是自己來,不習慣讓人服務。因此到高級餐廳,總是覺得不太自在。我有些惱怒阿哲對那位同事的輕蔑態度,他剛才的謙遜其實並不完美。我輕聲地向那人道謝,心中一陣不快。阿哲看出我的不快,說:「不要理他,他的工作雖然卑微,但是他的薪水可是比你、比我還要高得多呢!」

「這怎麼可能!」我說。

「這怎麼不可能?你太年輕。你會漸漸相信,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阿哲說,那語氣很有首席資深高級工程師的權威感。

「為什麼?」我相信但又無法理解地問。

「這事說來話長,你才剛到,還是先整理座位,認識週遭環境,之後有時間再告訴你。」阿哲說。他轉過身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我坐在辦公椅上,搬椅子那一幕,讓我心裡感覺很不踏實。那人坐擁高薪,其實與我無關,但他一邊推辦公椅一邊說的:「才剛收進去,今天又拿出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於是我只好做最合理的猜想:「大概是昨天離職的人的椅子吧?」

這讓我感覺那人似乎就像環保局的清潔隊員,開著垃圾車,把寫在人力資遣部核定名單裡的人送走,然後開著空蕩蕩的垃圾車,回到原地等待下一批職場亡靈報到。作為一位職場冥河的擺渡人,當然要衣著整齊,不苟言笑,莊重而嚴肅。

        我很想知道他的事情,但是整個早上並不容許我有太多胡思亂想,因為我必須先整理好環境以及電腦的種種設定。

午飯時間,阿哲邀我和其他同事吃飯,因為剛來,自然不熟,不大有話題聊。多半只是聊最近有什麼新聞、流行商品,聊久了覺得有點無趣,但是阿哲卻說我的口才好極了,一定可以很快融入大家。

        下午,一切終於就緒,我開始我的工作。阿哲把一個很簡單的案子交給我,並且給我很充裕的時間去完成它。雖然我是個新人,但一些功夫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早就練習好了,所以實作起來十分順利,一個下午便完成了大半。超前進度的表現讓阿哲很滿意,並且順手把另一個案子放在我的桌上,說了幾句讚美的話,以表示他對我的完全肯定。

        因為是坐在部門內外交通的交會點上,所以我是最清楚同事作息的人。有些同事煙癮犯了,每半小時就得到樓下吸菸,吞雲吐霧時還要沉思似地望著煙霧飄散,彷彿正計算著它的流體力學。一天下來,他算數學的時間一定比該忙的專案多;有些人整天就是到處晃來晃去串門子,到茶水間裝水或者在走廊上快步走裝忙;只有他,那個年輕人,整天都在忙一些給廁所放衛生紙、走廊上修燈管的瑣事。我對他越來越感到好奇。

        當我對阿哲說出這些我自以為的新發現,他一開始並不注意聽,想以冷漠打消我對那人的興趣,不過他沒有成功。之後幾天的中午,我有時遇到那人,便邀他一同吃午飯,不過總是被他以自己已經帶了便當婉拒。但我知道,在公司餐廳微波爐前等待加熱的便當裡,我從沒見過他的飯盒。

看到這種情形,阿哲終於私下對我說:「離建明遠一點,對你比較好。」

        平時我雖然崇拜阿哲,認為他必然擁有一切天才的基因,才能夠在工程師的職稱前面加上這麼多的前綴字。但他讓我失望了,雖然我不明白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不能理解這種有前提的擇友方式。

「要愛你的鄰人。」這句話對他來說,似乎只說了一半。或許得要加上個前提才完整:「如果鄰人對你有幫助,要愛你的鄰人。」

有一天中午,因為沒遇到建明,我便和阿哲以及另外一群同事一同到外面吃午飯。大家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說著荒誕不經、無關痛癢的話,很快便到了一間簡餐店。阿哲點了一份椒麻雞套餐,我也點了一份。等上餐的時候,大家取笑我說,為什麼今天沒和那隻流浪狗吃午餐。我聽不懂,阿哲解釋說,大家都把那個沒後台沒靠山沒人理的建明當作流浪狗看待。我聽完覺得有點憤怒,可是午飯當下大家都在不好發作,只好陪笑一下便過去了。

話題聊著聊著,電視的中午新聞進廣告,一開始便是一款名牌筆的廣告,同事們看到,其中一位便不懷好意地笑著對那位我第一天領教過,今天打扮得貴婦般的櫃檯小姐說:「蓁馨姐,你看,是六角星星牌的鋼筆呢!好漂亮!妳什麼時候也買一支送我?」

「從來都是男人送花送禮物給我,你什麼時候聽過本姑娘送禮給男人?你也配?」那位嬌滴滴的小姐故作柔媚地說,後來我從阿哲那邊得知,蓁馨姐姓賈。

「是啊,因為有人比我配。」那位同事酸溜溜地暗示說。

「誰啊?」她保持笑容說。

「我不配,那隻流浪狗就配?」

「他才更不配。」她說。

「可是妳還是送他筆了,這麼說我也該得一隻了?」那位同事不放棄地說。

「沒那回事。你聽誰說?」蓁馨突然變嚴肅地說,但是又隨即保持微笑。

「大家都這麼說。」那位同事說。

「大家都胡說,你也信?」這位賈小姐一說完,便開始假哭,弄得那位挑起話題的同事只好乖乖閉嘴。畢竟在女人的眼淚前,邏輯也只是說說而已,討不到半點便宜。大家利用機會,開始嘲弄他的冒失,亂講話。

我想那位從貴婦搖身一變成為嬌滴滴小姑娘的櫃檯賈小姐,大概是被誤解了吧!我呆想著她這麼一個對人冷若冰霜的高傲女人,只有讓男人拜倒獻上貢品的份,怎麼可能倒貼送禮物給男人?想著想著,卻沒發現話題又轉到我身上。

「你和建明都聊些什麼?」一位同事問。

「其實我們還沒聊上話…」我說。

「你們不是都一起吃飯?」

「沒有,都是我主動約他吃飯,但是…」我說。

「聽說你們走得很近?」有人搶著問。

「我們毫無交集。」我說。

「你們之前認識?」另一位同事問。

「不認識。」我說。

「聽說你都開車載他回家?」

「那是剛好一個雨天,他在公司附近等不到車…」我說。

「他去過你家?」

「沒有。」我說。

「他住過你家?」又有人問,但是問完馬上又扒了一口飯進嘴裡。

「沒有!」我忍耐不住惱怒地說。這些從不關心你說了什麼、盡問些沒頭沒腦的問題,終於成功讓人失去耐性以及一切明辨是非與爭辯的能力。

「你覺得他如何?」

「還好,但真的就是有點怪。大概很少人了解他吧?」我說。

「正好相反,大家都很了解他,所以才一直嘲笑他。」阿哲說。

「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做?」我問。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我轉頭看阿哲,他也是笑而不答。

終於我的副理,他姓曾名建仁,用認真而嚴肅的表情看著我說:「本公司最重視人才的適才適所,他的薪水這麼高,卻只做這麼點小事,當然犯眾怒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直接資遣?」我接著問。

「我們公司最重視社會責任,所以從不資遣人,離開的人都是自己請辭的。」我的副理得意地說。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可是阿哲卻偷偷低下頭竊笑。

吃完午飯,我經過建明的座位,好奇心引我偷看他的桌面。書籍和紙張整整齊齊地歸位在書架上,電腦螢幕上沒有任何靜電吸附的灰塵,桌面也是一塵不染,你會想像這應該是有秘書天天整理的總經理辦公室。或許是因為他根本沒什麼業務,自然可以花很多心力在整理上面,可是我又聽說,他剛來的時候辦公桌就是這麼乾淨。

一件物品馬上吸引我的注意。我在他的辦公桌上看見那支傳說中的名牌鋼筆,筆蓋上有象徵山頂積雪的六角星星圖案,不會誤認。一張紙湊巧壓在鋼筆下面,我偷看了一下,竟然是張只差他的簽名,其他都簽好的自願離職單。我不敢多看,便輕輕地從他座位上退出,以為沒有人發現。當我回到自己的位子,阿哲早就注意到,在我的座位等我了,他說:「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和他走太近?」

「我知道,但我還是很好奇。」我說。

「好吧,我們到逃生梯那邊。」阿哲有點不耐煩地說。

我們推開防火門,逃生梯當然空無一人。但阿哲還是很謹慎地把門關上,說:「原本我以為你自己觀察慢慢就會了解,不過你的好奇心太強,有時候過份的好奇心會害到自己的。你是我帶的人,我不想因為你的好奇心而負連帶責任。等一下講的這些,有些是大家轉述的,有些是我猜想的,有些是建明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們還是朋友。就只說這麼一次,聽聽就算了,以後別再好奇、別再問了。」

「好。」說完,我馬上豎起耳朵洗耳恭聽。

「他是去年來公司的。那陣子公司一直謠傳有一個公司高層的親戚會進公司,他會從基層做起。那陣子進公司的新人不算多,只有一個經理、兩個課長、和三個工程師。其中有一個課長跟一個工程師碰巧與總經理同姓,大家在猜到底哪一個才是皇親國戚?其中那位跟總經理同姓的新來工程師就是建明。

有人從人事那邊挖出一條沒有用的消息,建明和新課長兩個人的血型都一樣,這不是等於白說?大家急著想知道答案,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便嘗試從其他地方旁敲側擊。看面相,建明因為有著削瘦的臉頰和尖下巴,一張刻薄臉,並不好看。但是把他和總經理照片相比對,很像是一家人。新來課長生得一臉福相,慈眉善目的,比對之下,實在不像。

又有謠傳那位皇親國戚要從基層做起。就我們認知,這應該是指基層工程師吧,於是新課長是皇親國戚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了。再者,建明在公司異常低調,很少與人交際,而那位新課長則經常和下屬吃飯搏感情。就作風來看,那工程師顯然更像生在大宅門的家庭,親戚間感情不睦,各有盤算。

可惜這些都不是直接證據,只差臨門一腳,不然大家都幾乎認為建明一定是傳說中的皇親國戚了。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為求保險,還是不敢特別親近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以免押寶押錯,反而得罪真正的皇親國戚。大家對他們兩人都一樣客客氣氣的,親切有禮但不特別熱情。

大家的焦點都在他們身上,這時反而對另一位新來的經理總是愛理不理,像是從沒看見他似的。這是因為一方面新來的經理姓氏、血型都跟總經理不一樣,另一方面他的業務跟大家完全沒交集,事實上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公司負責什麼工作,看上去活像是坐在辦公室整天看報紙雜誌睡覺打混領乾薪的。大家猜想他年底一定做不出成績,或許過不久就要另謀高就了,所以都很看輕那個經理。

有一天,不知道是從哪邊傳來的情報,早上有人在公司大廳看見建明進了電梯,剛好總經理走進大廳,建明看見總經理和身邊的特助正朝這個方向走來,便微笑地好心按著電梯門等候他們進電梯。建明可能不知道公司大樓設有高層專用的電梯,刷特定磁卡通過才能使用。總經理出入一般都是用那個專屬電梯,而不是公共電梯。建明也許不知道這件事,不然他就會像我們一樣直接關電梯門上樓。

可是出人意料的,那天總經理竟捨棄有著透明圍幕的專屬電梯,進了員工電梯。沒人知道裡頭發生什麼事,沒人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交談?還是像下屬單獨面對長官時的無限靜默?如果他們說上話,那麼他們談了什麼?話題重不重要?他是不是總經理放在基層員工中間刺探情報的小耳朵?好吧,就算不談公事,只是打聲招呼、噓寒問暖一下,那代表的意義甚至比談論公事更大,因為那證明了他們之間不單純只是工作上的關係,而是私人關係。

總之,那天沒人知道電梯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者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是可以肯定的,他們之間存在某種不可告人的關係。只要肯定這點,那就夠了。大家終於可以放下心中的大石頭,知道該怎麼做了。

隔天,首先發難的是櫃檯的賈小姐。她燙了一個新的大波浪髮型,優雅地放在兩邊肩上,看上去彷彿是慾望的汪洋邊,拍打上岸的海潮,可以把每個不小心太靠近大海的粗心釣客捲走。蓁馨一看見建明走進公司大廳,便一反平日的高貴冷淡,年輕十歲似地臉上竟有了難得的紅潤微笑,並且親暱地說早安。她湊過身笑說他今天襯衫顏色和西裝褲很搭、很合身,但是如果襯衫口袋再夾上一隻名貴鋼筆,就更完美了。她又說她那邊正好有一本名筆收藏圖鑑,可以給他參考參考。

建明有些尷尬地與她說了幾句話,就抱著那圖鑑急急忙忙過了大廳。他往電梯方向走去,來不及了,一部電梯正要上樓。可是說也奇怪,那部電梯居然停下來等待他,裡頭的人都微笑地耐心等待,一點脾氣也沒有。

當他進了辦公室,不管他認識或不認識的,所有人都主動向他打招呼。他帶著狐疑的表情走到他的座位,卻發現位子被搬空,只剩一張椅子。他的主管,也就是我們的主管曾副理在他的座位四處張望,顯然在等他。建明感到一陣緊張,是不是哪邊出包了?還是試用期的表現差強人意,要他走路?

結果肯定出乎他意料之外。

曾副理當眾宣布,一般人的試用期是三個月,可是他因為表現良好,所以一個月就通過試用期,成為正式員工。並且由於他的優異表現,所以直接升任不管部的首席資深高級專員──這已經是技術職的最高職稱了。除了調整職稱外,他的薪水更是破格比照課級管理人員,這表示他將有自己的辦公室、設在地下室最醒目地方的專屬停車位、以及每天(愚蠢地包括下雨天,因為這會影響打開車門時的心情)的免費洗車服務。他給這突來的變化嚇著了,可是正在浪頭上的滑板,總得身不由己地跟著保持平衡,以免粉身碎骨。他根本不會玩這些東西,所以只好靦腆地笑著,就像是社團公演時被臨時拉上台代打演出的工作人員,只能笨手笨腳地在台上傻笑。

好不容易鬧完了,他發現他原本的工作通通都移交給阿哲,自己只要做個橡皮圖章負責簽核即可。中午吃飯,他主管自掏腰包拉著他到附近一間高級餐廳吃飯。他感到惶恐,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恐怕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對這一切,我想他其實根本沒準備過吧?

就像一個原本只是跑龍套的腳色,有一天突然成了主角,所有期盼目光都向你渴求,那是多麼可怕的壓力啊!還好就因為他是皇親國戚,即使在大家的放大鏡下,一切都被從寬認定。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對的,就算原本是錯的也會就地合法,同樣情形換作別人一定是就地正法。

有一天,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他懶得走到資源回收筒,便隨手把易開罐亂丟進一個裝清水的乾淨桶子裡。不巧正好被掃地阿姨撞見了,那阿姨在這裡待很久,什麼官沒見過?除了總經理,誰都不放在眼裡。於是那阿姨便像以前一樣得理不饒人地大罵他沒公德心。建明自覺羞愧,便沒說什麼一溜煙地逃了。這件事很快傳開,但是就因為建明是皇親國戚,結果隔天在公司服務多年的掃地阿姨再也沒來上班,名符其實地被掃地出門。更妙的是,後來那個桶子貼了新標籤,成了這一小塊區域的第二個資源回收筒。

我想或許點石成金那個故事是真的。只要有權勢,或者更單純點只要有錢,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在這個社會裡,每件事都有個價碼,只是你出得出不起而已。」

「這又怎麼說?」我問。

「那個櫃檯小姐,你別看她平常那冷若冰霜的模樣,一遇到公司高層、有錢人或者老外,她那千年凍原般的蒼白臉色馬上春暖花開冰雪消融。

那天下午建明要下班的時候,走到櫃檯,她問他早上那本名筆收藏圖鑑看得如何,覺得哪隻筆好看?他望著她那媚人眼神,以及塗上艷紅色鮮嫩欲滴、吹彈可破的性感雙唇,手裡拿著一隻仕女筆,既天真又優雅地放在嘴邊,像在思考,有時又稍微碰觸嘴唇,像是在做某種預備動作。任何男人看見這一幕,恐怕都想變成那隻筆,讓她放在嘴邊,等待、思考,最後放進小嘴裡像小時候愛咬筆的小學生一樣盡心盡力地吸吮。

他呆看著她,這時他哪裡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忙亂中隨手翻了一頁,指著一隻顏色是黑色、筆蓋有著六角星星、筆身最渾厚粗壯而顯得雄壯威武氣派的鋼筆說:『它看起來不錯……』

隔天早上,他進門,一如昨日地備受禮遇。所有電梯、大門彷彿都是為他而設,為他開啟,也為他等待。他往辦公室走去,一路行雲流水得像是交通部長視察交通──永遠不會堵車,因為十字路口的紅燈是壞的,永遠都是綠燈。然後,他在座位上看見一封信,信的下面是一個精緻的小禮盒,禮盒裡面就是他昨天亂指的那款鋼筆。他打開信件,仔細一看,娟秀的筆跡寫著愛情小說裡幾乎陳腔濫調的傾慕話語,還好因為他既不看言情小說,又缺乏被仰慕的經驗,所以那些過分肉麻的句子,在他看來竟是如此清新動人。信尾沒有具名,但是他稍微一想,不用說也知道是誰遺留在這兒的。

他那時內心一定是莫名感動。因為他生得不好看,一直很不走桃花運,一直都只有送禮或送花給女生,然後就沒有下文的份。他以為自己辛苦這麼多年,終於就要否極泰來、走大運了。但是隱隱約約的,他又覺得這一切似乎來得太快太突然、太沒有徵兆、又太不真實──因為他來到這間公司,什麼都沒做,卻馬上得到這些辛苦多年都不可得的東西。

可是有時候,他一定覺得奇怪,當他走在公司裡,對某件事隨口亂說了幾句話,他當下覺得自己真的只是隨便說說。結果卻看見大家紛紛表示贊同,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可能性的好點子,馬上東忙西忙,原本要準時下班的今天通通加班,最後事情居然就照他所說的方式圓滿完成。於是他開始以為,自己可能真的有點領導天份……無論如何,這些眼皮下的好處哪有視而不見的道理,就先收下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建明那時大概認為她真心喜歡他,加上收到那麼貴重的禮,好像多少該回個禮。或許就藉這個機會約她到高級餐廳共進晚餐,說說話,多了解她一些吧?於是那個禮拜五早上,他做了兩件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愚蠢的事,一個是請她吃飯,另一個則是居然因為她送他名貴禮物和兩三句甜言蜜語便愛上了她。

建明約她這週末共進晚餐,可是她說她另外有約。這時她又把筆放在嘴邊,認真地思考計算了一下,低聲請求地說:『不如改約禮拜一好不好?』他說好。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便滿面春風地離去。他現在滿心期待禮拜一晚上的到來。

禮拜五下午,他愚蠢地在辦公室問許多人這附近哪間餐廳好,大家雖然都熱心告知,可是目的多半是想套他話問他要約誰?雖然他和櫃檯賈小姐的曖昧關係已經不知為何人盡皆知了。

他在週末訂了位,期待禮拜一的到來。事後看來,他其實不應該期盼的。

終於到了禮拜一。一大早,路上大塞車,建明的車卡在車陣中動彈不得,讓他晚了半小時才到公司。進公司的時候,一反常態地沒人搭理他,他在電梯口乾等了好一會兒的電梯。

小姐從洗手間補妝回來,一看見他,便奮力拉起臉部的微笑曲線,靠到他身邊,笑吟吟地輕聲問他:『你說過,你永遠愛我?』

他點了點頭,點完卻發現當她確認完這件事,就馬上離開他,回到她的座位上,做她的冰山美人,不再搭理他。他不懂她為何總是這樣忽冷忽熱的,讓人捉摸不定。

進了他辦公室的那一層樓,所有的人都在忙,沒有人理他。他倒是不灰心,可能都是那該死的禮拜一的關係吧!

一紙人事命令讓真相大白:大家看輕的那位新經理榮昇協理。公司其實還有一個副總的缺,所以這是一個很明白的跳板,下一次大概就是昇副總了。

這件事內情不單純。原來,那位協理背後大有來頭,他是公司第二大股東派來的代表。之前公司帳目有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錯誤、人事任用私人、高層疑似收受回扣的事在外面傳了開來,因此第二大股東要求安插一個職位進來。所謂的皇親國戚其實是誤傳,而是大股東派來的監軍,跟血緣關係、血型、面相通通無關。

這時候最尷尬的就是建明了。他從來什麼也不是,只是給誤解推上了天梯,這一摔肯定是傷得不清。馬上,再也沒有人理他。不只如此,那些以前對他最好的,這時對他也最惡毒。曾副理把建明的位子從辦公室移到外面,四周都是辦公室裡最有名、最順從長官意思說三道四的長舌公婆。他們接到這個指令,當然是馬上開始幹活,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

他的座位換了,不過他的職位並沒有被調整。曾副理特別解釋,那次破格升遷是因為看好建明的潛力,結果沒想到他一直沒把那潛力發揮出來。不過後來大家私底下都說,他沒被降級的原因,是長官拉不下臉來承認錯誤。他寧願將錯就錯,再想辦法把他逼走。

櫃檯的賈蓁馨小姐到處聲稱自己一直被建明騷擾,她說她早就表明自己有男朋友,周末還去看電影、逛街、吃飯。她說他一直用職位逼迫她和他共進晚餐,她想擺脫他所以才假裝答應。

建明這時候肯定心灰意冷。他沒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自圓其謊到這種程度。他想辯白,而且完全有辦法辯白。他再次打開那封信,他終於知道蓁馨給他那封信不署名的真正原因。但是因為還有那隻名貴鋼筆,兩個配在一塊兒,就是最好的證據。復仇的心理短暫地佔據了他,但隨即撤守,因為他想起他早上答應過的──他愛她。是了,早上被設計的那一幕,太遲了!他收不回本來應該放在心底的那句話,也收不回好不容易掏出來卻給無情冷箭射穿的心。他最後還是沒把那封信拿出來,而只是把那隻筆擺在桌上最顯眼的地方,無聲地讓所有人都看到。

在曾副理的命令下,沒有人敢接近建明,我和他也不再是朋友。雖然他並沒犯任何錯,只是因為所有人的誤解,導致今天這模樣。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不要你接近他的原因吧!」阿哲的長篇大論終於說完。

「那麼建明為何不離職?寧願受這些鳥氣?」我不解地問。

「我猜他在等待。一方面外面很難找到薪資這麼優渥的工作,另一方面,建明的存在就是他們最大的難堪。建明在忍耐,曾副理、賈小姐也在忍耐,就看誰先受不了這種恐怖平衡了。」阿哲說。

我聽完,只能沉默地不發一語。「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我知道在某些面向上他說的都是事實,都是人們的合理反應,都是必然會發生的。可是我的心裡還是感到不安。

我懂了一切,卻沒有任何得到知識該有的欣喜。我心底雖然不認同這種文化,卻又沒有勇氣說不。在人群中順應潮流不斷妥協的結果,我彷彿被一把無形利刃抵住咽喉,只能順著別人的話峰、別人的意識型態說話。並且認同別人暗示我作為一個社會化的現代人該認同的一切,而那其實並不真正公平,那種所謂的合理只是既有現實的必然性,以及悲哀。

我的口袋裝著一些硬幣,裡面有早餐店老闆找錢時給我的,有投飲料販賣機餘額掉下來的,有碰過最高貴的手指,也有被從臭水溝打撈出來的。當我走在路上,它們彼此之間便清脆地互相敲擊出一首曲子。那節奏,聽來是如此愉悅清亮,可是錢幣本身,卻又如此陳舊骯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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