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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神存在與否無法驗證。

但是用信仰取代自己的意見與理性思考,就是把自己人生的種種可能性以及選擇權交給了別人。

過著信仰的生活(無論是宗教或者政黨),最後結果不一定對也不一定錯,畢竟多數人一輩子的渴望也只侷限在"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層面上。問題在於這樣的人生是否足夠真實?

真實的生活是無窮無盡的選擇。有選擇的自由就意味著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會覺得爽或痛才叫真實的存在,而不是因為神(或者某某權威人士)叫我這麼做,我就這麼做,即使做錯了,那也是神的錯──但是信仰的前提是神不會錯,所以都是別人或環境、運氣的錯,自己一點責任也沒有。

這樣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無感生活,真實嗎?

更不用提那些試圖用教義去強力定義其他人該如何生活的"諸多教條過目不忘,但毫無自由意志"的記憶小天才們了。一台可以自動翻面無限repeat的隨身聽都比這些生活得不痛不癢的偏見傳聲筒強!至少它做到它可以達到的真實,而不是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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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九日 星期四

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書寫遺言
最後卻落得讓別人刻墓誌銘

死亡是沉默的開端
逝者已矣
來者卻經常忘言
形同偷跑

沉默中的喧囂
不是音樂
不值得在大寂寞下
留下一個音

音符的意義
不是聲音
讓山色美麗的
永遠是最肅穆的湖心倒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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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六日 星期三


無所謂
富貴浮雲之辯
日月星辰的遙遠記憶
我們的仰望從不在這膚淺星球

只要參透鐘擺
信與不信的水晶球
時時刻刻
或大或小的病痛
死亡懸念
只是
終於入定的塵埃

早已經歷無數劫難
歲月風沙只是贅詞
墓誌銘最好留白

萬花筒的繽紛從不外流
你深怕忘記而死背
並無聲無息地小心蓋上
彷彿害怕走漏任何一點風聲

可惜美
總是消失在時間裡
卻又不被時間束縛

誰在乎?

地獄深淵難得回音
天使的禮貌哈欠表示聽見
然後又睡著了
凡人?
膚淺的行禮如儀
沒有意義的語言
一團邏輯的高級響屁

誰記得花朵剛開的香氣
就永遠擁有春天

天使只有翅膀
鵝毛筆也無法詛咒,一語成讖
生死寂滅
黑與白
萬花筒的秘密
不是秘密

千山萬水
終將消逝及永恆
只有美
時間也無從定義
以及管理束縛

 

 

(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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擷取Ptt Book版jeanvanjohn的部分文章:

昨天有人問了我一個問題: "一個作家只要能表達他的中心思想就好了,對於那些基本的錯誤,比方說人文和自然不分之類的,真有那麼重要嗎?"

事實上我必須說,一個作家的"基礎功力"是很重要的,而所謂的"基礎功力",又隨著作品類型的不同,其重要性而有差異。

我批評洪蘭,是因為她在談教育和教養的書裡,出現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即使是抒情文,把人文當做是自然都是一個嚴重的謬誤,更何況是教育類書籍呢?

教育類書籍是要給家長和小孩看的,請問如果有小孩看到"長城是自然景觀",跑去跟老師說嘴的話,該怎麼辦呢?

但會出現這種很糟糕的錯誤,確實代表本身的素養不足。

(以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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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文如下:

從這話題的起始點來看,我會覺得把某些「德高望重」作家的問題簡化成「舉例錯誤但立論不錯」,那才真的是輕易縱放。

問題根本在於這幫作家不會教讀者如何思考,而是"要不正好說中心事",就是要讀者去「認同」他們的思考(他們真的有嗎?),然後乖乖掏出錢買書,或者至少營造人文素養的大師形象,這一切根本是讓許多還閱讀的人變笨的鬼扯蛋!

讀到一篇真正的好作品,應該是精神上非常掙扎的歷程──必須挑戰自己的既有觀點,然後有雅量被其理性論證折服,最後讀者在知識與心智上會獲得提升。最經典的例子是柏拉圖的對話錄,集文學性的優美以及哲學性邏輯與批判於一身,它不一定對,但這種思維習慣對一個人的精神生活絕對影響深遠。

坊間的人文大師書區,則正好相反。

現代人缺乏自信,依賴媒體意見領袖觀點,所以要成為所謂人文大師,需要的基本條件除了權勢、知名度外,不是自我懷疑、辯證等等這些有益精神發展的痛苦歷程,而是帶給讀者自以為如沐春風般的盲信與盲從──知音未必都是好的,因為這讓閱讀僅僅成了某種精神上必須的正面激勵效果,就像求神問卜的人往往只是期待聽到一個自己祈求的答案,以求心安,但是這根本沒有意義。

書市充斥這些有很多花俏格言妝點(還不一定對!)的「偽」人文書籍,也無怪乎每本新書上總要來個非常多餘的書腰廣告,因為買書賣書只是一場為了得到讚同聲音的交易(廣告訴求的是同意),而不是批判的知識傳遞以及增進。

知識不在於表象的知識本身,而是在於如何得到知識、以及辯證其真偽的過程,簡單說就是批判精神及邏輯訓練。可惜現代社會喜歡的是有某種預設價值觀的贊同聲音,而不是知識更深層的意義。

單論舉例正不正確其實只是非常皮毛的事,真正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是把某些蠢蛋意見當作知識獻寶,也無怪乎Eco要寫好厚的一部"傅科擺"去嘲弄人們對知識(無論對錯)的盲目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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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日 星期四

 

玫瑰窗


用碎玻璃釀成一面彩色玫瑰窗
只因嫌棄落地窗太一塵不染
不願被一眼看穿家徒四壁
於是只好故弄玄虛

(就像一時手滑送出一個禮拜的假單結果頓悟人生一樣)
總是得先假裝無意跌倒才有認真撿拾的理由
請解釋:
撿碎玻璃割傷見血的理由
浪費生命拼貼彩色玻璃的理由
凝視光線計算折射方程式的理由
只因他們說:「平日不得無故自殘」
(就像那戰機飛行員撞山失事,事後主管單位宣導:「爾後不得無故撞山!」)

彩色玫瑰窗
存在本該如此危險嗜血迷醉繽紛
而不是欣賞別人行經
前人走過的
一片無色無臭無害健康空氣的勇氣
一把長弓正指向你
只要無懼於深谷斷崖
褪色玫瑰暗紅的亡命筆記
終將拼湊為一幅偉大的戰爭灰燼地圖

這是否值得?

是了,玫瑰窗下
管風琴的狂喜樂章、鐘聲殘響
以及合唱團的救贖
總是準時襲來
而光影幻化
卻永遠無法捉摸
畢竟
占星術的奧妙在於認識無限宇宙
而不是觀測按表操課的月亮和太陽
我們已經脫離爭吵閏年的啟蒙時代
存在
不是一個每天接受榮耀卻等待傾倒的日晷
而是一扇陽光底下難以捉摸的無窮眩目色彩玫瑰窗

誰知道一個小提琴家能拉多完美的高音而不走調?
但那獨醒之人也許失去了音樂
最精妙的事物總是
只可意會不得言傳

所有偉大征戰從不存在和平
戰場上追求的是刀光劍影交錯而不是平和的疏離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死是生者的最佳導師
只有臨陣脫逃的懦夫
懷抱著失而復得的竊喜
往後更長的日子裡
卻因盛宴缺席而永遠惆悵

千山萬水已久
便無所謂獨行


 

--20120223深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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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過後,櫃臺輪到秦彩潔坐鎮,賈蓁馨回到人事部主管吳映柔的辦公室,協助處理一般事務。

與賈蓁馨高不可攀的高貴形象相比,親切可愛而平易近人的秦彩潔似乎更適合坐櫃臺。就原本的人力配置來說,是規劃賈蓁馨在人事部幫忙,秦彩潔坐櫃台。但吳映柔堅持已經是資深秘書的賈蓁馨要和彩潔平均分攤櫃臺時間。這道理很明顯,認真工作的秦彩潔顯然比只想釣金龜婿的賈蓁馨更討人喜歡,任誰都會私心希望與彩潔在辦公室一同工作,而不是下班前還要替那位「假公主」收拾爛攤子。除外,吳映柔也希望能藉由與秦彩潔交換工作的經驗,讓賈蓁馨醒悟,瞭解自己為什麼在工作上不受主管、同事喜愛。

吳映柔已經提醒賈蓁馨要用心,要從別人的觀點看事情,才會知道人家要什麼、妳又可以幫忙什麼?不要安於當個只會每天定時撞鐘的和尚,不會臨機應變。弄得每件事好像都要人盯著才會完整做好,不然就是有頭沒尾、丟三落四。

已經說了太多遍,賈蓁馨就是聽不進去。如果按照公司規定,恐怕賈蓁馨早就被lay off了。但是吳映柔雖然被討厭她的人叫無一柔,實際上心很軟。她覺得賈蓁馨雖然不濟事,但自己還cover得過來,便一再給她機會。秦彩潔有時候還會小小抱怨,說吳映柔用在賈蓁馨的時間比她這個新人還多呢!吳映柔只能笑笑地說:「沒辦法,誰叫我們的工作是『人力資源』而不是『人力資遣』啊!」

吳映柔的用心,賈蓁馨當然是看不見的。她始終以為,秘書就是把事情與信息記下來傳給老闆,不要漏接就很棒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不是她的事。她是吳映柔手下的”Her miss”,所以手上要提Hermes的包包,工作內容自然與希臘神話中傳達消息的Hermes分文不差。

賈蓁馨搬回辦公室,雞頭不能像以前那樣常常故意經過櫃檯探班,順便打情罵俏一下。這正合賈蓁馨的意,她覺得雞頭這個地下情人最近離她太近了,有必要做「技術性疏遠」。她不想讓太多人看出他們的微妙關係,因為她其實是在騎驢找馬,找了匹可靠的驢子,又開始嫌棄驢子長相樸拙、跑得沒馬快。就像雞頭生得是那種很需要靠髮型、服裝修飾的尊容,開著一部國產車。到郊外玩,車子馬力不夠經常跑不過進口車。她也很想有一個自然瀟灑風度翩翩的男友,要有品味,要會玩,上山下海,參加晚宴,當然開的車不論性能或價錢都不能太差。雞頭顯然達不到這些條件。她不是不喜歡雞頭,只是雞頭的經濟條件適合學生情人式的單純談心,卻無法讓她過有車有房有玩有瘋狂購物的享樂生活。她必須隱藏跟雞頭的關係,她不希望這一塊冰冷海邊偶然撿起的溫暖圓潤石頭,在必須丟棄的時候,變成她的絆腳石。

另一方面,她深知熱戀的新鮮感容易過期,所以要弄點小手段,才能讓男人死心蹋地跟著她。她想藉這個輪調的機會讓雞頭受冷落。她太明白欲擒故縱的道理,女人如果像一盆正忽冷忽熱燒著的炭火,男人才會坐在爐邊認真看顧。

賈蓁馨並不是不用心,只是她的心力從來都不是用在工作上。

樓下秦彩潔在櫃臺,與一般印象櫃檯小姐只要打扮得美美的、和顏悅色優雅地端坐在那裡就可以正好相反,她一早到櫃檯就像女僕一樣忙翻了。她坐在櫃台,打開抽屜,用過的面紙跟化妝棉就像餛飩跟餛飩皮平躺在裡面。原子筆像大雨過後河中浮木,東一隻西一支四散。滿是指紋的電腦螢幕,旁邊是一支隨意棄置而翻肚的滑鼠。秦彩潔慶幸今天刻意提早上班,不然一邊整理一邊又要接電話、接待客人,根本應付不過來。

彩潔整理好櫃檯週遭環境,看了一下背後牆上的時鐘,十點整。不知道太平洋另一邊晚上十點的生活,是什麼樣子?週末給她男朋友的e-mail,他現在應該有時間回信吧?她很少打電話給他,因為很貴,只能長話短說,聽一聽對方的聲音。而且有一回她打給他,背景噪音很吵,他說學校在辦Party,她心底胡思亂想了幾天,後來覺得是自己多心,才放下的。她知道遠距離的愛情,經不起太多猜疑。她寧願盲信對方文字編織的一切安好愛她如初,她寧願最後發現被騙,新娘不是她,也不願一段可能結果的愛情被她自己的猜疑毀滅。別人造成的遺憾只會帶來一段時間的難過心情,自己造成的遺憾則是多了一份永不磨滅的自責。此後她就不大打電話給他,而是寫e-mail或者MSN線上聊天。她戴的錶是她男友出國前送的,可以顯示不同時區的時間,十二小時的時差,半個地球的距離啊!

神仙悠悠地從門口進來。她突然驚覺自己已經呆坐了一會兒,趕緊回到工作上面,再也不敢多想。神仙經過櫃檯,看見彩潔一邊做事一邊撫摸她的手錶,便神經兮兮地說:「手錶即是綑綁。」

彩潔抬起頭來滿臉疑惑看著神仙。如果是平時,神仙多半是丟下一句莫名奇妙的話就走了,但這次神仙難得留步解籤,說:「時間是事物變化的基本要素,運動的物體更精確地說應該是在時間中運動的物體。時間綁住了一切,上下班、專案進度、約會,無一不與時間相關。而手錶,則是時間的具體形式。另一方面,作為禮物的名錶……」神仙一口氣說不完這麼長的段落,便停頓了一下。

……也一樣是綑綁。但它是一種與手錶本身功能無關的象徵方式,錶帶綁在手脕上的具體形象與暗示,受贈者是心甘情願地把對方的情意繫在手上。」正好來櫃臺找彩潔的吳映柔流暢地接完神仙的話。

神仙滿意地對映柔點點頭,離開櫃台。映柔看著神仙離開,她有時覺得,神仙比任何人都心智正常。神仙有話直說,沒有心機,比那些整天想著如何陷害別人讓自己升官發財的變態官僚好太多了。神仙只是思考太過跳躍,就像費馬最後定理,費馬宣稱已經找到證明方法,只是由於書上的空白太小而沒有寫下來。神仙的話經常只有結論沒有過程,所以聽來總是玄玄妙妙的,不易明白。如果把神仙放在合適的職位,用神仙的說話方式跟他溝通,應該會是很有創造力的人才。只是曾副理從來都不是會培養人才的善男信女,那麼神仙工作績效低落該怪誰?

彩潔喊了映柔一下,映柔回過神來,笑說:「都忘記來這裡要做什麼了!」

「神仙這人真妙!」彩潔說。

「是啊,他很聰明,他現在這樣,可惜了。」映柔一邊說,一邊拿起訪客登記簿來看。

「映柔姐,你在查什麼啊?」彩潔問。

「上禮拜的廠商拜訪紀錄,其他的妳先別多問。」映柔邊翻看邊說。

「哦!」彩潔簡短地回應了一聲,便回頭做自己的事。

映柔拿出手機默默記下一些東西後,離去前順口問彩潔:「剛才神仙提到手錶是怎麼啦?」

「沒什麼,這手錶是我男友出國前送的,剛才在玩弄的時候被神仙看見。」彩潔解釋說。

「是這樣啊。他在國外還好嗎?去了多久?」映柔隨口問。

「他在那邊還不錯,去兩年了。他說資格考過了,課也修得差不多。他讀的是物理,正在做實驗,做完寫論文發表就可以畢業了。」彩潔說。

映柔想了想,說:「讀理工啊,那大概還得兩、三年才能畢業吧!」

「瞎米!我以為再一、兩年就可以畢業,還要兩、三年啊?」彩潔驚訝地說。

「比起讀文科的,算快了。」映柔看著彩潔說。

「他當初說大概還要三年時,我還不相信,以為他在那邊玩過頭,不想回來。現在我信了。」彩潔說。

「一般留學生是很苦的,通常得兼點工作,靠獎學金過日子。妳就對他好一點吧!博一考資格考,博二修完大部分的課,這進度跟一般博士生差不多。不過寫論文就麻煩了,多的是那種寫不出論文沒辦法畢業,只好拿著通過資格考的博士候選人名銜回台灣招搖撞騙的。」映柔解釋說。

「是喔!」彩潔皺著眉頭說。

「有聽他說在做什麼研究嗎?物理系做的東西聽起來應該很有趣、也很花錢。」映柔問。

彩潔想了想,說:「我不是很清楚,印象中好像是什麼『瀝青滴漏實驗』,就是觀察瀝青的流動速度,計算瀝青黏度。」

「聽起來很有趣。」映柔說。

「聽他說這實驗要做很久才會有結果,真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彩潔嘆口氣說。

「那他唸完博班,有什麼計劃?」映柔問。

「沒聽他說過,我不知道。」彩潔說。

「就我觀察,大部份留學生畢業後,會先在國外找工作看看,畢竟那邊薪水、福利都比較好。找不到工作才會回國。」映柔說。

「啊?我沒聽他說這些事。」彩潔臉上浮出一抹憂愁。

映柔看出彩潔的憂慮,便說:「不過現在外國景氣也沒以前那麼好,自己本國的失業人口都這麼多了,外國人更不容易找到好工作了。這些年留學生回國的居多。」

「真的嗎?」彩潔欣喜地問。

「希望是這樣,不然妳不就得在這裡空等待?」映柔說。

「那不打緊,我只是請求一個結果,無論是好結果跟壞結果我都接受。我們在一起這些年,那些日子,都已經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彩潔望著遠方說。

「這我懂。但從我的經驗,我只能說,妳真的是太善良!過往的愛情之於妳,就像一座遙遠的古老聖殿,飄渺而神聖美好!這我懂的。但或許是工作的關係,我見過太多不懂得珍惜已經擁有的,最單純美好幸福的愚蠢男人。他們不停地探險,只為了追求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他們不停追求,也不停地失望,卻不自知。」映柔看著彩潔說。

「映柔姊!」彩潔喊叫說:「妳說的正是我一直擔心的事。但現在的我已經看開了,只有男人需要女人,女人卻不一定需要男人。沒有男人,我一樣可以過得很好,甚至更好!我男友出國的這兩年,一開始真不習慣!可是後來我漸漸發覺單身的好處。可以多點時間和以往的好姊妹相聚,有異性朋友的場合,也不必顧慮另一個人的感受,真的自在多了。」

「妳能這麼想最好。我只是怕妳被騙,苦苦守候。」映柔說。

「映柔姊,妳討厭男人嗎?」彩潔不解地問。

「我和我的前夫只是作不成夫妻,但現在還是朋友。我對男人的態度,說不上討不討厭,只是好男人真的不多,大概就像男人眼中的好女人一樣稀少吧!哈哈!」吳映柔說完,她們同時笑了出來。

遠遠來了一個人影,快步走進公司大廳。彩潔注意到了,便笑著說:「有人來了,映柔姐,跟妳說話真好,但我現在得撇開妳去工作了!」

「沒關係,聊了這麼久,我也該回辦公室忙了。」映柔說,接著轉身就走。

吳映柔離開後,秦彩潔抬頭往外面看,是阿財跟瞎米一前一後走來。

阿財問:「彩潔,今天換妳坐櫃檯啊?真好!有空的會議室可以臨時給我用嗎?」

彩潔想了一下,說:「應該有,我記得還一間沒人用,但是讓我進系統查一下。」

阿財說:「好!瞎米你在彩潔這裡登記會議室,我出去等廠商、硬體工程師跟業務。」

OK!對了財哥,哩督啊共ㄟ電容洗叫做瞎米抗?」瞎米問。

OS-CON啦!」阿財說。

「喔,這麼難記的名字。」瞎米抱怨地說。

104號會議室可以用,瞎米麻煩你填一下會議室借用單吧,筆在這裡。」彩潔親切地說,並遞了一隻原子筆給瞎米。

「彩潔妳人真好!」瞎米說,然後開始填會議室借用單。

        瞎米填完,彩潔接過了會議室借用單,瞎米看見彩潔手上的錶,說:「手錶挺好看的,哪個夜市買的?多少錢?五百塊嗎?」

        彩潔原本聽到瞎米稱讚她的手錶好看很開心,但是聽到下一句差點昏倒。她對瞎米說:「你真不識貨耶!這是名牌錶,我男朋友送的。」

        「瞎米!名牌錶?嘖嘖!可是名牌錶還不是要拿來看時間?」瞎米改不了習慣,又開始亂說話。

        「你說的也沒錯,不過總是人家一點心意嘛!」彩潔說。「你送過女朋友禮物嗎?」

        「沒有耶!我有送禮物給女生過,但最後她並沒有成為我的女朋友。這樣應該不算吧!哈哈!」瞎米笑著說。

        「你真是一個好人!」彩潔同情地說。

        「不要再發好人卡給我,我的好人信箱已經被塞爆啦!」瞎米抱怨地說。

        「好啦!」彩潔道歉地說,接著突然想到:「咦,你不是機構工程師?怎麼要和電容廠開會?一般不是只找HardwareRD而已?」

        「業務那邊特別要求我們來一下,說那顆叫做『瞎米抗』的電容形狀不大一樣,裝在電路板上怕會跟其他東西干涉。」瞎米說。

        OS-CON啦!我才聽一遍就記得,你卻不記得。瞎米,你真的很瞎耶!」彩潔取笑瞎米說。

        「瞎米!為什麼你們記憶力都這麼好?」瞎米說。

        「大概是不用每天畫圖改圖的關係吧?哈哈!」彩潔取笑地說。

        遠處傳來有人在叫瞎米:「瞎米,你還在混!進來開會了!」

        瞎米急忙收東西,對彩潔說:「阿財在叫我,我要去開會了,彩潔Bye bye!」

        「快過去吧!」彩潔敦促地說。瞎米離開後,她檢查會議室借用單,發現瞎米忘了填使用時間,便看了看手錶,幫他補上。彩潔心想:「瞎米這人有點呆,但又挺有趣的。任何女人跟他認識久了,都會被激發出姊姊的本能,照顧一個這麼天兵的弟弟。」

        彩潔停了一下,心想她自己也是經常忘東忘西的粗心人,沒想到竟然有人比她更粗心大意。她想到她的男友,是一個非常精明幹練的人,他在的時候,她的生活幾乎是跟著時鐘分秒不差地規律進行。七點半起床刷牙洗臉換衣服,七點五十分跟他約在學校早餐店吃早餐,八點十分準時去上課。有次她遲到了十分鐘,他就不高興,擺臉色給她看,她那時覺得他根本就是一個暴君。可是若不是有一個自我要求很高的男友,她的大學生活應該會跟很多人一樣糜爛吧?會少唸一些書,但是多了許多有趣的經驗,是好是壞,她也不知道。

        會議室那邊,廠商、硬體工程師跟業務白無常謝必安都到了。白無常簡短地說了為什麼要換OS-CON電容的原因,主要是因為OS-CON電容採用了新技術製造,被認為是高檔的零件,業務部希望引進它,當作是廣告的賣點。

        白無常問那位硬體工程師的意見如何,那位工程師說:「OP電源旁的小電容可以用OS-CON這顆,容值10uF以下應該都OK。有些音響會使用WIMA電容來調音,這也行。不過就我的觀點,以效果跟價格來評估,最標準也是最佳做法,還是使用最便宜的陶片電容。我之前都是這樣用的」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不管好不好用,你只要告訴我能不能用就好了。」白無常不耐煩地說。

        「可以用。」硬體工程師說。

        「你說的『可以』是可以到什麼程度?」白無常往下細問。

        「電路運作正常。」那位硬體工程師解釋說。

        「這顆電容比較貴,聲音應該也會比較好吧?」白無常說。

        「不一定,標準作法就是使用陶片電容。」

        「我和電容廠業務不是來聽你說要用陶片電容,這樣他怎麼賣這顆電容給我們?哈哈!」白無常指著電容廠業務說。

        OS-CON一般比較推薦用在數位電路上,不推薦用在類比電路。」那位硬體工程師繼續解釋說。

        「我不管你推不推薦這樣用,我要的就是改用這顆電容,並且聲音要比原本的好。」白無常不講理地說。

        「不同材料當然會有不同聲音,但只能保證會改變,不能保證是否有改善。」那位硬體工程師小心翼翼地說。

        「如果每件事都照教科書或者一般的作法做,那當然很容易了。可是這樣永遠都是跟別人做一樣的東西。也因為所有人都會照做,這樣你做為RDvalue就很低。」白無常冷笑地說。

        「我的答案是可以試試看。」那位硬體工程師說。

        「快年底了,你應該知道我們這個BU是誰在打考績的。我相信我老闆顏經理會秉公處理考績這件事。」白無常見硬體工程師不肯給承諾,便轉而用考績施壓。

        那位硬體工程師這時只能默默點頭以對,對白無常跟閻羅王懷恨在心。他心想,自己跟剛升副總的巫敬守有互動,就不要哪天改朝換代,輪到他來整業務部這些鬼官。

        白無常和那位硬體工程師「溝通」完後,他才突然發現阿財跟瞎米也在會議室裡,他假裝面露驚訝地說:「阿財跟瞎米,這次是想請你們看看這顆電容,因為它的形狀比較像電解電容,比陶片電容高不少,怕會干涉。麻煩業務有沒有帶樣品?」

        那位電容廠業務拿了幾顆1uF-10uF的樣品給瞎米。

        瞎米把玩了一下,覺得沒大多少,便順口說:「看起來還好……

阿財原本在想附近有哪些零件,不敢當場承諾。瞎米搶白後,他才急忙說「不,我們可能要回去看一下圖面,合一下尺寸。」

白無常笑說:「還是瞎米快人快語,我也覺得應該沒問題。」

        瞎米知道自己又說錯話,太快承諾不一定作得到的事,所以低下頭安安靜靜不說話。阿財說:「我們會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我不管,我要求的不多,使命必達就好。」白無常平靜地說,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阿財無奈地笑了笑,看了瞎米一眼。

會後,阿財跟瞎米走在長廊上,瞎米說:「對不起,財哥,我又說錯話了。」

阿財不置可否地說:「沒什麼,我也覺得新電容看起來還好,應該不會造成干涉。只是在會議現場,不能這麼說。我們現場看到的只是部分樣品,也許還有不同尺寸的電容沒拿出來。今天我們畫了押,說沒問題,萬一後來有顆電容真的不巧造成干涉了,那就是我們的責任。」

「我知道。」瞎米說。

「凡事還是要以文件或E-mail為準,不然大家都隨口說說,沒憑沒據,最後弄得自己百口莫辯,真的是冤枉啊!」阿財說。

「以後我會注意的。財哥,我去櫃檯歸還會議室。」瞎米說。

瞎米一個人到櫃檯,找彩潔要會議室借用單,填好歸還時間完成程序。

彩潔看見是瞎米,故意問:「你們那個『瞎米抗』的會議結束啦?」

瞎米笑著說:「是OS-CON啦,你很故意耶!」

彩潔說:「你終於背起來啦?」

瞎米不好意思地說:「看到實際的樣品就記得了,沒看過還真記不住。」

彩潔笑了笑,說:「對了,你來是要還會議室嗎?借用單上面的歸還時間我幫你填就可以了。」

瞎米說:「謝啦!咦?我都忘了問,今天換妳坐櫃檯啊?那位假惺惺小姐去哪裡了?」

彩潔說:「瞎米,你不要亂給別人取綽號啦!蓁馨姐這兩週跟我輪調,換她去人事部幫忙。」

「是這樣啊?我要回辦公室了,Bye bye!」瞎米說完,便轉頭搭電梯上樓。

        公司大廳又恢復了平靜。

彩潔看著空蕩蕩的大廳,心想:「快中午了,他那邊應該是半夜,不知道他睡了沒?」她有點想中午休息時間打電話給他,可是半夜打給他似乎又不大恰當。長距離的愛情就像古希臘神話中,Ariadne的線團。英雄Theseus計畫要殺死以活人獻祭的怪物、半人半牛的Minotaur。在他進入迷宮前,愛上TheseusAriadne給了他一個線團,以便標記退路回來。

彩潔不自覺地又撫摸了她的手錶,她不知道連接彼此的這條細線是否牢靠,也不確定他那端是否和她一樣緊握著這條線索,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

她記得去年寄給他的卡片,刻意選了張相思豆背景的,她想他應該懂得卡片隱含的意思。

願君多(記得)採擷(彩潔),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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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禮拜就是中秋節了,人事部吳映柔和秦彩潔這幾天都忙著發放月餅禮盒,以及核對發放半個月月薪的中秋獎金,櫃臺則繼續由賈蓁馨坐鎮。

雞頭在地下室停好車,從樓梯走到公司門口,蓁馨已經在櫃臺正襟危坐,一點也不急忙慌亂。雞頭心想:「再過幾天,下禮拜侯總跟曾副理就回台灣了。這兩週真不好過。忙死了,人家叫他做什麼他就得做,要他像業務小跟班地跟著去拜訪客戶也得去,不能像曾副理在的時候可以找理由想辦法推給別人。不過這段時間也不是沒有收穫……

雞頭再度往櫃檯的方向望去,蓁馨正和一個提著一籃水果和月餅禮盒的供應商業務說話。他走近櫃檯,向蓁馨打招呼,她卻像看見空氣似地不理睬他。雞頭沒有生氣,只是訝異這短短幾天他居然敎會她公事公辦。

「請問侯總經理跟曾副理在嗎?」那位供應商業務畢恭畢敬地問賈蓁馨。

「不在。」賈蓁馨簡短的回答。

「那他們什麼時候會在?」那位業務問。

「不清楚。」賈蓁馨這次的回答多了一個字。

「我之前跟他們說好了,今天有很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他們,可以請你聯絡嗎?」那位業務解釋地說。

「不行,他們現在人在中國。」賈蓁馨不耐煩地說。

「什麼?」那位業務滿臉疑惑地說。

這時,巫敬守突然出現。雞頭嚇了一跳,馬上轉過身逃離現場,到書報區假裝翻弄雜誌,看看這個月有什麼新貨。那位業務也馬上轉身要走,卻被巫敬守擋住去路而留下。

巫敬守看著水果籃和月餅禮盒,大概知道對方來意,便客氣地問那位業務:「請問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

那位業務不答話,巫敬守眼神轉向賈蓁馨,微笑中帶著威脅。

賈蓁馨沒有害怕,她用那一貫優雅的淺淺微笑,溫柔地說:「巫協理,這位先生要找侯總跟曾副理,說有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他們。」

巫敬守聽完,便轉頭回來對那位業務說:「你好,我是巫敬守。侯總不在台灣的這段時間,由我代理他的職務。你的東西就請交給我,我再轉交給侯總。」那位業務還來不及說話,巫敬守已經伸手來拿侯總的水果籃跟禮盒了。

那位業務想奪回他的東西,可是面對客戶,這樣做太失禮,只好說:「不好意思,巫協理,我們不知道您已經調來這間公司,不然也會替您準備一份禮品。不過因為禮盒是我們老闆親自挑選,指名要親手送給侯總,我還是先帶回我們公司,改天再連同您的禮盒一起送來吧?」

巫敬守說:「別這麼麻煩,我幫你親手轉交就是了,不然我這代理人是當假的?還是你以為我這麼嘴饞,會偷吃這幾個月餅還有蘋果跟水梨?」

那位業務因為東西已經在巫敬守的手上,在別人公司櫃檯前的眾目睽睽下,總不能動手搶奪回來吧?沒有辦法,那位業務只好暫時相信這位業界極富盛名的「無影手」的人格,說:「那就拜託巫協理幫忙保管好,下禮拜再原封不動親手轉交給侯總。」

只是不知道遇到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要怎麼抓住他?然後才能檢查這個人到底有沒有人格?

「一定一定!」巫敬守得意地笑說,那神情就像中了獎券大獎的人,為天上掉下來的一筆橫財歡天喜地。

那位業務轉身搖頭回去,他很清楚這次任務失敗了,回去不知怎麼跟老闆交待?

巫敬守提著侯總的水果籃和禮盒,發現那位業務只注意侯總的東西,卻忘記帶走原本要給曾副理的禮盒。巫敬守原本想叫賈蓁馨幫他搬到辦公室,卻剛好看見陳基陶在書報架那邊擺明偷聽,巫敬守臉上突然浮現一股神秘微笑,叫陳基陶過來一下。賈蓁馨在巫協理背後對雞頭做鬼臉,雞頭無奈地笑了笑,便提著曾副理的禮盒跟巫敬守到協理辦公室。

協理辦公室跟侯總的辦公室一樣大,辦公桌上一張紙也沒有,只有一台筆記型電腦,用筆電鎖固定在桌上,所有櫃子也都上鎖。東西全都藏得好好的,讓人看不出所以然。

巫敬守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似的大略翻開了一下月餅禮盒,突然面露滿意表情,然後便照原樣包好交給陳基陶。

巫敬守對陳基陶說:「你看,人家送的月餅,看上去雖然不怎麼樣,底下可大有文章啊!曾副理在的時候你一定沒見過這種禮盒吧?拿去放到曾副理辦公室,記住,不……要亂動。」巫敬守特別在說完「不」後停頓一拍,然後重音放在後面「要亂動」三個字上。

雞頭滿臉疑惑準備離去,無影手突然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雞頭吃了一驚,無影手使出無影腳迅速湊到雞頭旁邊,壓低聲音說:「侯總跟曾副理再幾天就回來了,這陣子你表現得很好,讓我對你刮目相看。在這間公司,我比任何主管都要公平,只要有做事、有功勞的,都會有相對的報酬。我很看好你的潛力。」

無影手看了看雞頭手上的禮盒,說:「你做得很好,別說我沒照顧你。」

雞頭被無影手這一著弄得莫名奇妙,只能連連稱是地逃離協理辦公室。他走到曾副理辦公室,把禮盒放下。他坐在曾副理的辦公椅上,想要弄清楚無影手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不過無影手擺明叫他動手拆曾副理的禮盒,那就先拆看看了!

雞頭打開禮盒一看,就是九個月餅排成九宮格,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他把盒子蓋上,卻發現盒子中間凸起,蓋不密合。他發現中間那個月餅似乎比較高,好像盒子底下塞了東西,便把月餅底下的紙板整個拿起來。雞頭嚇了一跳,一疊鈔票就放在月餅禮盒下面,難怪盒子蓋不好。雞頭趕緊鎖門,再把鈔票拿出來疊好,總共一公分厚的千元大鈔,算一算大約是十萬元現金。

原來無影手說的「照顧」就是這回事,拿廠商原本要給曾副理的黑錢送他,這錢能收嗎?侯總那邊肯定更多錢,因為除了能裝十萬元新台幣的月餅禮盒,還有容量更大、可以裝更多鈔票的水果籃。他跟在曾副理身邊這麼久,一點風聲也沒有,曾副理連個零頭都不分給他。跟在為人這麼小氣的主管後面,看來只能掙到一點浮報加班費的蠅頭小利──結果上個月還被抓,根本沒拿到。

無影手雖然為人深沉,但至少是肯拿出錢來分享的主管。這筆黑錢,他大可連同侯總那份一起吃掉,卻願意說不到幾句話就分給他。雖然是慷他人之慨,可是那氣度就不是那兩個「仁」──侯吉仁跟曾建仁所能比擬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筆錢真的能拿嗎?曾副理一定知道廠商送錢過來這件事,若是錢不見了,這要怎麼解釋?同樣侯總也知道這筆黑錢,那無影手又該怎麼安然收下這筆錢?

雞頭心想:「無影手是大股東派來監軍的代表。因為說出這筆錢被黑掉就等於認了與廠商之間的暗盤,自投羅網,所以侯總就算知道這筆黑錢被無影手黑走,大概連吭也不能吭一聲。在無影手默許下黑掉曾副理這筆,應該不會有事,就算有事,也可以推給無影手。畢竟鈔票沒有名字,不會留下證據。」

雞頭把錢包好收到自己西裝內袋,禮盒照原樣蓋好包好,放在曾副理桌上,便瀟灑地走出曾副理辦公室。他故意路過樓下櫃臺,見四下無人,便對賈蓁馨說:「晚上請妳吃麵?」

賈蓁馨一臉竊笑地說:「討厭!」

另一邊,巫敬守清點了禮盒跟水果籃的錢,禮盒有十萬,水果籃底下裝了四疊鈔票四十萬,加起來一共是五十萬。他翻了一下鈔票,確定沒有連號,便把錢鎖進保險櫃,晚上再請認識的人存進他的秘密帳戶。

他把水果籃重新擺好,可是怎麼看就是會因為少了底下鈔票墊底,顯得水果籃有點空,不好看。巫敬守便到樓下櫃檯,跟賈蓁馨要了待客用水果盤裡的幾顆橘子,補滿原本放鈔票的空間。橘子、蘋果、水梨三樣水果放在一起,看上去還真有點怪,不過那不是重點,他相信侯總跟他一樣都不會在意這水果籃好不好看。

侯總跟曾副理週末從香港轉機回台灣。在香港機場免稅店等轉機的時候,侯總有意思買一瓶名列波爾多左岸五大酒莊之一的Chateau Mouton Rothschild,標價是三千多元。曾副理提醒這標價是港幣,一瓶要上萬元台幣了。怎知侯總一點也不在乎,曾副理猛然想起,因為可以報帳,不是花自己的錢,怎麼會在乎?曾副理看上的是曾票選為世界第一的灰雁(Grey Goose)伏特加,算算一瓶售價兩千台幣以內,不算太貴。曾副理才剛拿起漂亮的酒瓶,侯總便笑著對曾副理說:「這兩個禮拜還喝不夠啊?」曾副理知道侯總的意思,便打消念頭。曾副理又到烈酒區逛逛,跟台灣相比,售價都相對偏高,果然台灣是烈酒天堂,香港這邊的不看也罷。當他回頭找侯總的時候,侯總正在結帳,放在收銀台上的是Chateau Mouton Rothschild跟他之前被勸阻不要買的灰雁伏特加。曾副理馬上明白侯總這人的心態,簡單一句就是蕩僧(吝嗇)啊!對侯總來說,一切都是銀貨兩迄,該收到的款項、該退的零錢,當面就要找好,事過境遷便互不相欠。除非你手上有他需要的東西,他才會用一點好處和你交換,不然理都不理!

在飛機上,空姐叫賣免稅商品,侯總就是會跳過原本服務他的空姐,特別要找隔壁走廊比較漂亮的那位空姐買東西。他如果安安靜靜買東西就算了,偏偏又要嘴巴虧個兩句:「小姐妳好漂亮啊,嫁人了沒?」台港線航程短,小姐又要送餐又要賣東西,本來時間就不太夠。現在被侯總這麼一搞,更是人仰馬翻。

曾副理慶幸他們很快就抵達桃園機場,這時侯總又要曾副理幫忙免稅店買兩條煙,可是曾副理本來就有抽煙,這樣等於犧牲自己的quota給侯總用。可是吃別人的頭路,沒辦法,曾副理就算心裡埋怨,表面上也只能照辦。在中國的這兩週,外人都以為他是跟著侯總吃香喝辣,其實真實情況他只是個跑腿的。有廠商,他去談,晚上酒店,侯總先選,他沒得選。有幾次他想自己出去玩,可是又不知道侯總是否會臨時找他辦點事,所以不敢跑開。

侯總跟曾副理在中國從雞頭的e-mail裡已經耳聞台灣公司發生的事,雞頭收了錢,當然避重就輕地把所有事都推到無影手身上。禮拜一侯總跟曾副理很早就到公司,密商該如何對付巫敬守這隻無影手。

「這無影手真厲害,原本在中國辛苦談生意已經到手的回扣,就這樣被半途劫走!」侯總說。

「侯總息怒,往好處想,無影手似乎只想分一杯羹,如果只是多一個人分錢,那也還好,一兩萬塊就能打發。最怕的是他根本不缺錢,直接一狀告到大股東那邊,我們就糟糕了。」曾副理說。

「沒錯,但也沒這麼糟。你還記得那份合約是誰簽的?我記得簽約的時候我好像去廁所,回來的時候你們已經簽好約了。」侯吉仁一邊說一邊找出合約。

曾副理暗中叫苦,他想:「當初是侯總說頭痛去廁所,要我簽名,之後侯總再approve就可以。現在出狀況,就要拉我當替死鬼。從文件流程上看,合約是我簽的,中間有問題,是我的責任,侯總頂多就是督導不周而已。難怪侯總要拉一個人跟著去對岸簽約,要吃要喝要錢要玩卻完全不負責,這他媽的禽獸……

「所以侯總的意思是?」曾副理知道侯總意思,但還是故意裝不懂地問。

「你就委屈一下,我會安排你的後路。」侯總拍著曾副理的肩膀安撫地說。

「什麼後路?」曾副理問。他知道侯總是那種當你有利用價值時把你當寶,沒用的時候就通通忘光光的無情之人,所以要他至少給個口頭承諾。

侯總笑著對曾副理說:「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公司的子公司或供應商有很多可以安排的職缺,先避一下鋒頭,順便洗一下經歷,多個工廠經驗,過一陣子再轉調回來也很不錯啊!也說不定無影手不會去告狀,那就什麼事也沒發生了。哈哈哈!」

曾副理看著侯總的豪爽大笑,他知道侯總已經打定主意有事就要犧牲他了,而要他不用擔心的意思確實是不用擔心,因為侯總根本不會為他找出路。侯總連個明確的承諾都不肯給,表示侯總他根本沒認真想過這問題,只求自己脫身就好!

既然侯總心意已決,沒必要拆他的台,曾副理忍著怒氣說:「謝謝侯總,我感激不盡……」話說到一半,卻再也接不下去。侯吉仁跟曾建仁這兩個人,一邊是斬釘截鐵地說著鬼話,另一邊則拼命向對方證明自己相信那鬼話,看上去一搭一唱的,煞是有趣。

曾副理回到辦公室,侯總不要那已被掏空財寶的水果籃和禮盒,所以通通都堆在他的辦公室桌上。他發覺現在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便拿了一個蘋果往天花板做拋接動作,反正要不是走,就是留下。

走道上神仙忽然從他辦公室經過,只有影子沒有腳步聲。神仙臨去的時候,不知道是發瘋亂講,還是應景意有所指地說:「吃果子拜樹頭。」

曾副理停止他的水果拋接動作,一愣,大聲怒喊:「我才不吃這水果!」然後把那顆蘋果當球用力丟向門口,差點擊中正要進他辦公室的雞頭。

曾副理見到是雞頭,心想:「這次雞頭都只有被動回報消息,卻起不了任何積極反制作用,難道雞頭也被無影手控制了嗎?」但是他又轉念一想:「不可能,他和侯總的錢一定都是巫敬守拿走的,雞頭就是雞頭,沒有膽。」

曾副理於是開口說:「廠商放在月餅盒子跟水果籃的錢,原本是要給大家當作中秋晚會時抽獎還有吃吃喝喝活動的經費,這是我和侯總在中國簽約時特別跟供應商要來的福利,卻沒想到被一個人破壞。真氣人!」

雞頭聽到曾副理說這話,擺明是硬拗不心虛,但他仍附和地說:「真的嗎?雖然公司的月餅禮盒已經夠精緻,但少了一個活動大家熱鬧熱鬧,真是太可惜了!」

曾副理得到雞頭的附和,便接著說:「原本公司打算到外雙溪辦中秋夜烤活動,還有抽獎,有手機、液晶電視、最大獎是一部汽車,這下全泡湯了。」

原本沒有的事,被曾副理這一張喇叭嘴一說,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為差點辦成了。然後腦袋浮現你一口我一口烤肉,明月高掛星空,抽到汽車的,鑰匙一插就兜風開回家。抽到液晶電視的,驚呼好大的電視,接著抱怨抽到汽車的怎麼不幫忙載一程。至於抽到手機的,趕忙把門號晶片換到新手機上,試一試最新的線上遊戲功能。

雞頭冷眼看著曾副理胡說八道,卻又不得不讚嘆一個人居然可以無恥到心安理得的程度,也難怪曾建仁才能當副理,而他自己還是工程師。雞頭嘴巴雖然賤,但還不到曾副理那種無恥程度,接不上話。他只好繼續附和地說「是啊!」「就是說嘛!」他慶幸自己很早就學會這種比英語更簡單、比使用中文的人更多、放諸四海皆準的唯唯諾諾語。

曾副理當然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但這其實是一種策略,他想試試雞頭是否會像以前一樣忠心耿耿,不管自己說什麼鬼話都會贊成。曾副理不糊塗,他心裡很明白每個下屬該放到什麼位子。雞頭雖然RD技術不精,但是忠誠度夠,可以賦予執行各種內鬥場合下的骯髒任務,是他倚重的白手套。阿財的RD技術很好,是真正做事的人。但是阿財刻意保持中立不加入派系,無法完全為他所用,所以是可以稍微虐待卻不值得善待的手下。瞎米是天兵一枚,可以幫忙阿財做事,有事則推去揹黑鍋,是一枚好用的活棋。至於那個神仙,就沒辦法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只能先放著,有機會再處理掉。

曾副理問雞頭:「你進來有什麼事?」

雞頭說:「剛剛碰到無影手,他說要找你,請你過去他辦公室一下。」

曾副理一聽是董事會代言人的巫敬守要找他,十分緊張,便急問:「你怎麼碰到他的?他還有說什麼嗎?」

雞頭回答:「就是剛好在電梯遇到,他沒說別的。」雞頭很小心地避開與無影手的關係,就像每一步棋都下得很精準的棋士。

曾副理心裡正慌亂,對雞頭的話不疑有他,也來不及設想,便往無影手的辦公室走去。

曾建仁進了巫敬守的辦公室,看到百葉窗被拉下,桌上空蕩蕩,滿滿的上鎖檔案櫃,門已被帶上。他內心直覺這像是間偵訊室而非一般辦公室,便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巫敬守請他在辦公桌前就座,然後語調和緩地說:「曾副理到中國出差辛苦了。」

曾建仁說:「替公司出差,全力以赴是應該的。」

巫敬守接著暗示地說:「出差回來,侯總氣色似乎比你好得多?」

「我沒注意到這件事。」曾建仁小心回答。

巫敬守說:「我明白了。這陣子我在台灣也看到你們這次出差確實為公司談成一些案子,供應商那邊也談到不錯的採購價格。不過我代理侯總的這段時間,除了看見這些好的地方,也有看到一些問題。我是董事會推薦過來幫忙做公司治理的,有些問題也許大家都習慣了,因而不以為意,我覺得這有必要做點改變,讓公司變得更有規範。」

曾副理不明白無影手拐彎抹角到底想說什麼,只能點頭暗示贊同。

巫敬守接著說:「就像廠商致贈給我們公司的中秋禮金,我想是需要好好規範一下。如果一直這樣搞under table的事,經常私相授受便宜行事,即便最後禮金是由員工共享,但整個過程不透明,董事會那邊難免會起疑。就我的立場,我不希望侯總與董事會之間發生不必要的誤會,所以這部份我必須要involve進來,董事會那邊問起來,我也才能夠馬上給董事們解惑釋疑。」

曾副理看著無影手的那隻髒手,看出無影手的言語雖然閃爍不定,又好像有點道理,但意圖相當明顯。表現說是要把廠商餽贈透明化,實際上是要進來分一杯羹。如果侯總不給,就上告董事會。眼前曾建仁別無選擇,只能不停點頭,示弱表現服從。

這時出乎意料之外的,巫敬守從抽屜拿出兩疊鈔票,每一份看上去厚度都差不多是一公分,總共應該有二十萬。巫敬守說:「之前你們部門的performance很好,所以我想廠商禮金可以多發一點給你們,當然怎麼發由曾副理你決定,可以一次發完,也可以先發一點點,之後再看情況。」

曾建仁原本聽不大懂,但當他發現無影手在說禮金可以看情況發放時,意有所指地把桌上的鋼筆放到自己胸前的口袋裡。他馬上明白無影手的意思,就是那筆錢他可以拿走。曾副理被這一著給弄得不知所措,原本和供應商談好的回扣,噢不!是禮金,侯總拿五十萬,他分到十萬。現在無影手involve進來,他反而變成可以拿二十萬,結果比原本多十萬。

無影手看到曾副理看見那兩疊鈔票時,嚴肅表情下突然一閃而過的笑意,便笑著說:「我就說廠商禮金需要規範一下,處理過程透明化比較好吧!」

曾副理這時再也忍不住笑意,拍手連說:「透明得好!透明得好!」很巧的是,他和侯總在中國酒店談生意時,侯總直誇小姐不但臉蛋好、衣服更好,他那時好像也是稱讚說:「透明得好!透明得好!」

曾建仁臨走時,巫敬守對他說:「我很欣賞你的能力,我向來欣賞少說話默默做事的人,你知道意思的。」曾副理得意地走出巫協理辦公室,與之前進辦公室前的緊張模樣,判若兩人。巫敬守看著曾副理離開,他冷笑一聲,因為他知道在員工間用錢灑下猜忌的種子,是各個擊破、收編的特效藥。

曾副理回辦公室途中遇到神仙,神仙依然悠悠地說:「吃果子拜樹頭。」曾副理心頭一驚,神仙像是老早知道無影手要收買他的樣子。曾副理不敢多想,便一溜煙地竄回自己的辦公室。

坐在辦公室交通要道的瞎米這幾天看著侯總、曾副理、雞頭和無影手忙進忙出的,連他這麼瞎的也看得出事有蹊蹺。他問阿財這是怎麼一回事,阿財說:「阿哉?不過你看從前曾建仁跟雞頭是從來不會去找無影手的,最近卻輪流去巫協理的辦公室。湊巧的是,他們都是侯總的人馬。這很不尋常,無影手好像慢慢在找機會對侯總下手。」

「瞎米!我都看不出無影手有在運作。」瞎米說。

「你那麼菜,當然看不出來了。他們這些不知經過多少次鬥爭才爬上這個位子的,表面上客客氣氣不說什麼,檯面下的小動作一大堆。不過那都與我們無關。」阿財說。

「為什麼?」瞎米問。

「因為我們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來。你有辦法像雞頭那樣圓滑說話嗎?我沒辦法,也不想。」阿財無奈地說。

另一邊的侯總顯然是這次事件的最大受害者,他這回一毛也沒撈到,白忙一場。盛怒之下,他打算中秋獎金打七折發放,省下的三成再想辦法報帳花掉,減少自己的損失。侯總這個粗暴的愚蠢想法輾轉被吳映柔聽見了,自然是被極力勸阻。因為如果真的執行苛扣本來就明白寫在勞動合約的中秋端午三節獎金,一定挨告,而且毫無勝訴機會。吳映柔說服了侯總後,走出他辦公室,搖頭嘆息地離開。

侯總雖然已經做好一出事就犧牲掉曾副理的準備,但還是有點不放心,害怕無影手去密告。侯總雖然城府很深,但不夠聰明。如果無影手要密告,就不會拿走錢留下禮盒和水果籃,而是保全證據,禮盒、水果籃和錢原封不動呈上董事會。他太注意眼前不會發生的危險,卻沒發現他的人馬已經被一個一個地暗中拔樁,日久失人心,這才是最危險的。

中秋節當週,董事會一紙命令下來,無影手意外榮昇副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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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總出差中國的這段時間,公司行政業務當然也不可能因此停擺,所以這些工作就落到他的職務代理人巫敬守協理身上。

侯吉仁心裡明白巫敬守是大股東派來的監軍,便時時刻刻提防著他。這一次,侯吉仁按規定設定了職務代理人,卻故意不設簽核代理人,所有的簽呈都還是要由他簽核。他知道只要把這簽核的權力握在手上,那麼巫敬守這個職務代理人就形同一個虛位元首,可以知道一些事、客戶來訪時扮演老闆的角色,卻辦不了任何事,連僱用一個掃地歐巴桑都不行。

除此之外,在公司內部,他還放了暗樁充當眼線。上個月曾副理、陳基陶浮報加班費的事,差點把他給咬出來。他本來是該把那隻雞頭給砍了,可是卻重重舉起輕輕放下,理由就是為了拉攏陳基陶。他和曾建仁同時不在台灣辦公室的時候,陳基陶就是他的眼線,定時向他報告台北的狀況。

不過侯總可能還是小看巫敬守的能耐。巫敬守之所以在業界有「無影手」之稱,絕非浪得虛名。

侯吉仁出國的第三天,巫敬守撥了通電話給他熟識的一個廠商。中午,業務部謝立安就接到一通廠商電話,希望業務部帶一個最有能力但不必是最資深的RD去他們公司做個介紹。

謝立安接完這通電話,內心滿是狐疑,他心想:「這個公司我以前就拜訪過了,介紹產品時,還給了我軟釘子碰,分明只是拉人來陪榜的,怎麼今天自己找上門了?」

謝立安對這件事感到不安,便去請示他的主管顏若望。

顏若望想了一下,說:「你找陳基陶去,一定要找他,不能找別人!」

「為什麼?」謝立安更不解地問。

顏若望說:「那間公司業務部主管跟巫敬守是大學同學,其他的,你照做就是。」

「是這樣啊?」謝立安說,他嗅出一點不尋常的味道。

顏若望說:「不過,他們應該不會給我們生意做,不用太認真,聊聊天,應付一下就好。」

謝立安說:「真奇怪,那還有什麼要注意的?」

顏若望說:「不要太早回來,多聊一點。」

「什麼?」謝立安訝異地說。

顏若望說:「你照做就是了。」

謝立安滿腹疑惑地走出顏若望的辦公室。

中午,陳基陶和賈蓁馨到公司外面的日式拉麵店,才坐下沒多久,正在點餐,基陶的手機就響了。

雞頭接完電話,抱怨說:「業務部的白無常找我下午一點去拜訪客戶,阿財跟瞎米不是在辦公室嗎?為什麼一定要找我?」

賈蓁馨說:「你是曾副理的代理人,不找你找誰?」

陳基陶生氣地說:「可是才剛坐下來,還沒點餐,真是太沒人性!」

賈蓁馨勸他說:「曾副理出差,你好不容易代理他,這是你表現的機會,要好好把握啊!」

陳基陶突然想到她,說:「那妳?」

賈蓁馨斷然地說:「別管我了,有機會就該去努力!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積極?」

陳基陶省悟說:「也是啦,何況白無常後面有閻羅王撐腰,他是我們都惹不起的狠角色。」

「不管惹得起還是惹不起你都得去,你什麼時候變廢話這麼多?」賈蓁馨說。

「因為有妳啊。」陳基陶笑望著蓁馨說。

「噁心!」賈蓁馨笑著拍了他一下。

「那我去應命啦!」雞頭一臉幸福又無奈地離去。

中午休息時間結束,瞎米去茶水間倒水,走著走著,發現今天辦公室特別冷清。這也難怪,大師兄侯吉仁跟二師兄曾建仁出差,賈蓁馨一如往常地鬧失蹤,神仙一般也是要到兩點以後才會飄回辦公室,白無常不知道去哪裡,雞頭也跟著不見了,看起來像是給勾魂的白無常領去似的。整個樓層沒幾個人,空調強度跟平常一樣大,辦公室人一變少,就覺得全身冷了起來。

瞎米倒完水回到座位上,阿財急忙叫住他,說:「快!到大會議室開會。」

「瞎米!什麼會?」瞎米以為自己忘記有會要開,慌亂地問。

「人事部秦彩潔剛才走過來通知,叫大家馬上到大會議室,巫協理找大家開會。」阿財拿好東西的同時,對瞎米說。

「喔。」瞎米知道不是他的錯,便安心不少。他馬上放下水杯,拿起筆記本卻忘了帶筆就趕緊往外走。

當瞎米跟阿財到大會議室的時候,一百個位子,幾乎都坐滿了人,於是他們只好到最前排就坐。吳映柔和秦彩潔忙著清點到場部門與人數,賈蓁馨則被分配到留守櫃臺,在這重要場合缺席,這令她十分不快。

五分鐘後,巫敬守刻意靜悄悄地走了進來。若不是吳映柔故意打開麥克風並敲到東西發出聲音,許多人大概還在高談闊論公司決策如何不當,加薪等於沒有,分紅永遠是海市蜃樓裡種的蘿蔔園。

吳映柔跟秦彩潔就近坐在阿財和瞎米旁邊,巫敬守開始說話。一如一般新老闆的開場白,他開始介紹自己的工作經歷,國外畢業後回國,從財務專員幹起,後來一路從專員昇副理,兩年後昇經理,再兩年又昇資深經理,然後就被調到這裡來當協理。

巫敬守說:「我的同班同學,我們幾個一起住宿舍的,在這個業界都發展得相當不錯,現在還有在聯絡。有在我之前那家投資公司當副理、經理,也有在其他公司當高級主管副總的,大家有事都會彼此照應。這種從學生時代翹課打撞球就培養的合作默契,不是你們外人所能想像。大家眼界要放得遠一點,不要只看這裡。就拿業務部來說吧!當你出去跑客戶,跟人家非親非故的,誰會理你?可是如果對方是我的朋友或同學,有這一層關係,做事就方便得多。」巫敬守意有所指地把眼神轉向業務部資深經理顏若望,得到顏若望的會心一笑後,便繼續他的話題。

「當然了,往反方向看,如果大家不夠小心,做錯事得罪了一個人,那你得罪的也許不只是一個人,也許是和那個人有關係的所有人,有時候,那幾乎是整個業界。這幾個禮拜,由我代理侯總經理帶領大家。我希望大家做事務必小心謹慎,當下的決定是一時的,凡事要看長遠,不要逞一時之快,斷送公司的前途,當然還有自己的前途。有什麼問題、困難、長久的惡習或者管理上不合理的地方,都歡迎跟你的主管甚至直接來找我談。不方便談也可以用E-mail給我,我會盡可能幫大家解決問題。」

「我一直相信詩篇裡所說的:『凡含淚撥種的,必將歡呼收割!』有些改變,在初期都是陣痛,可是那是不得不做的改變,是為了企業永續經營,讓大家可以在公司長久努力互相成長所必須做的事。我來公司沒有很久,很多事情也許不像你們這些珍貴的資深員工清楚,在這幾個禮拜裡,我希望能就我所看到、聽到的,盡一份心力。讓整個公司不論體質、體制都變得更好、更強壯。謝謝大家的幫忙!大家加油!」

大家給予巫協理熱烈的掌聲,但因為是臨時會議,大家手邊還有事情,不一回兒,便散會回去工作了。

瞎米回到位子上,與阿財討論剛才的會議。

「阿財哥,你覺得巫敬守剛才說的如何?我覺得他人滿好、滿有想法的。」瞎米興奮地問。

「阿哉?我總覺得他在暗示什麼,再觀察看看吧!」阿財很冷靜地說。

「他看起來還滿有抱負,想做點事。我也覺得公司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需要改變。」瞎米不改開朗本性,熱情地自顧自的說。

「別忘了巫協理的名號,無影手就是即便出手,也不會讓你看出他在玩什麼把戲。」阿財提醒他說。

「瞎米!那他在玩什麼把戲?」瞎米不解地問。

「我看不出來,可是你不覺得一個代理人,只代理幾個禮拜,卻要談改變?感覺很不切實際。之後侯總回台灣,是不是又要改回來?」阿財分析地說。

「對耶!那不是白搞一場?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瞎米理解地說。

「所以大家都叫他無影手啊!」阿財說。

神仙這時從辦公室後面冒出來,口中緩緩丟了一句話就輕飄飄地出了辦公室,嚇了他們兩人一跳。

「他剛才說什麼?」瞎米問。

「好像是什麼『實相無相,無相實相。』,像來像去的像在繞口令,神仙說話真讓人摸不著腦袋。」阿財說。

「不然我去問他。」瞎米馬上衝出辦公室,追問神仙那句話的意思。

誰知神仙才一溜煙的時間,就走過長廊正要進電梯。瞎米急著大喊:「神仙,等等,開釋一下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施主哪有出謎題的人自己解謎的道理?樓下有能解這謎的人,這人你也認識的。」

「啊?」瞎米在想那個人是誰時,神仙已經搭電梯下樓了。

瞎米默默走回辦公室,拿起茶杯喝口茶。他想,公司一樓沒有任何部門,只有員工餐廳跟咖啡店,問那裡的人根本沒道理。

阿財看瞎米不聲不響地回來,好奇地問有問出什麼結果?瞎米把神仙說的話重新轉述一遍。阿財想了一下,突然拍手說:「你想得太困難了,神仙的意思是要你去問吳映柔啊!」

「可是映柔姐的辦公室不在一樓。」瞎米說。

「神仙說話哪有我們這些凡人、俗人、工程師這麼彆扭?吳映柔不是常到櫃臺處理一些事情,接待外國客戶?這也算啦!」阿財說。

「那我去找映柔姐問個清楚!」瞎米說,馬上就站起身準備下樓。

「等一下!你的案子下午不是要報價?」阿財提醒說。

「瞎米!糟糕!吃個飯,開個會,會一會神仙就忘了!」瞎米不好意思地說。

「你啊,孩子性!做完再去。」阿財像家長管小孩寫功課似地說。

「好啦。」瞎米不情願地說。

這時巫敬守辦公室雖然關著門,但是從放下的窗簾間可以看到一股不吐不快的怨氣正累積到臨界值,隨時準備爆發。一個工程師正在裡頭平靜地說話。

「我覺得公司業務部對RD經常有不合理、甚至是有礙產品開發的要求。」那位工程師說。

「怎麼說?」巫敬守說。

「業務他們經常提出一些做不到的目標,要我們達成。可是物理極限就在那裡,業界也沒有人做得到啊!所以我的工作常常只是證明他們的目標是做不到的。結果最後業務也同意做不到,改規格了事,可是中間浪費多少人力跟時間?」那位工程師有些生氣地說。

巫敬守問:「真的是這樣嗎?是那個業務的案子?」

「這不方便說。」那位工程師意識到有變成抓耙仔的危險,突然退縮。

「那不然是那個案子?」巫敬守反射式地馬上繞了一個彎問。

「這樣不就等於說是誰了?」那位工程師也不笨,沒有上當。

「你什麼都不說,那我怎麼幫你?聽著!短期內我能幫你渡過你手上這幾個案子。長期來看這是制度問題,我必須收集更多資訊,才能決定怎麼從行政流程著手改變某些不合理的文化。」巫敬守耐心解釋說。

巫敬守說完,假裝怕電腦進入螢幕保護程式而動動滑鼠鍵盤,其實是在查詢那位工程師的履歷、單位、職稱、主管、執行的案件。一般RD配合的業務就那固定一兩個,很容易就知道誰有問題,根本不必細問。只是巫敬守需要更多資訊,所以假意地問,並且暗地開啟了錄音程式。

聽完巫敬守的解釋,那位工程師態度軟化了,他說:「你說得有道理。那是我們做耳機擴大機的project,裡面用到幾顆BC550C電晶體。業務部一口咬定放大倍率較低的BC550B一定比放大倍率較高的BC550C便宜,便要求導入並且進行cost down。ˋ這是完全外行、不尊重專業的作法。電晶體依不同放大倍率分級只是一種粗略分類,只跟電路的操作點需要多少放大倍率有關,跟價錢一點關係也沒有,無論是B級或C級都是同一個價錢。我這麼解釋半天,業務還是堅持己見,不為所動。於是我這個月的工作從研發產品變成只是證明,用B級的東西,不但performance變差,而且cost不變,根本沒有意義。」

「好,很好!公司就是需要你這種敢說話、大鳴大放的人才。」巫敬守停頓了一下,肯定地說。就好像是電影導演確定空白時段足夠剪接到下個畫面再喊卡。

「沒有這回事,不敢,不敢。」那位工程師謙虛地說。

「這次會談只有你知我知。我會幫你解決這問題,讓你以後不會遇到同樣狀況。但是我們都不要張揚,OK?」巫敬守說。

OK!一言為定。」那位工程師說完,滿意地離開巫敬守的辦公室。

巫敬守關掉電腦的錄音程式,另存新檔到一個隱藏資料夾,註明日期、會談對象、主題並仔細加上註解。他存好這次面談的錄音檔,順手收了一下e-mail,立刻有好幾封標題是不滿公司內部種種不合理現象的e-mail進入他的收件夾。巫敬守滿意地冷笑了一下,把那些信件一併搬移到那個隱藏資料夾中,然後去茶水間泡杯咖啡,準備好好整理這些得來全不費功夫的珍貴資料。

另一邊,瞎米忙了半個下午,好不容易把那案子的報價e-mail傳給業務,他馬上跑去找映柔姐,想問她關於今天無影手開會的事。瞎米走到吳映柔的辦公室,只看見秦彩潔在映柔姐辦公桌前的會議桌上用功,他問她映柔姐去哪裡了?秦彩潔說在一樓櫃臺,然後便不理他繼續她的工作。

瞎米突然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他的個性本來就散漫,看到同樣是新人的秦彩潔,雖然個性一樣大而化之,卻相對認真用功許多。進了職場,他慢慢發覺到每個人都各有他或她的優缺點。他佩服阿財的RD能力,卻覺得阿財的心態太老,不積極討好上級,不然他很有機會的。他討厭雞頭的逢迎諂媚和汲汲營營,可是論對上級主管的人際關係,沒人弄得比他好。神仙明顯聰明才智高過其他同事,可惜經常瘋瘋癲癲的,也不知道哪句是真言哪句是瘋話。那他自己呢?他不知道。

一樓櫃臺,吳映柔正苦口婆心地對賈蓁馨做機會教學。瞎米只好在旁邊等待。瞎米聽到的大致情形似乎是有供應商要找RD跟業務,賈蓁馨隨口回了一句:「不在。」便繼續作她自己的事。映柔剛好到樓下看見了,便打電話給那位業務的主管,問那位業務的代理人是誰?是否有空會見供應商?後來業務的代理人出現了,那位供應商向映柔致謝,便和剛到的業務代理人到會議室密談。映柔姐認為蓁馨姐的態度太消極,人家問什麼就回答什麼,絲毫不考慮對方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吳映柔說到一個段落,看見瞎米,便停止說話。她問他:「我要回我的辦公室,有什麼事?還是邊走邊說?」映柔姐似乎有很多事要處理,走得飛快。她身穿套裝,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很精神抖擻,像是急行軍似的。瞎米跟在後頭。RD不需要打扮得太體面,加上瞎米原本就穿得隨便,格子休閒襯衫配牛仔褲、運動鞋。這樣輕鬆自在的衣著,走起路來,就像一隻天生身手矯健但是個性懶散,走路沒有聲音的貓。

瞎米好不容易趕上吳映柔,他問她關於下午巫敬守開會的事。吳映柔停頓了一下,然後迅速進入她的個人辦公室,並且請瞎米回身關門,秦彩潔仍在會議桌上忙碌。

吳映柔說:「你不應該在上班時間放下自己工作問這些事的。你看我們勤勞的秦妹妹,就是在這裡用功,不囉唆。」

「你們在聊什麼,我也想聽。」秦彩潔從會議桌那邊抬頭問。

「唉!才誇妳安安靜靜做事,不多話,妳就跟著瞎米起鬨!你們兩個真的也算一對寶。」吳映柔說。

「對不起。」瞎米說。

吳映柔嘆口氣說:「算了,只是想提醒你們,工作時間不要亂逛亂說話。你的一舉一動,每個同事都在看,並且貼標籤。這種印象分數很重要,尤其是當人力過剩時,不管你真正的performance如何,被經常看見在閒晃的,往往會被當作是部門的冗員。人家不會管你是因為工作沒靈感需要走動、換個角度思考一下還是什麼正當原因。要聊一些事情,也最好是中午休息或下班時間,在沒有什麼人的地方談。沒有人可以保證每個人都是光明磊落,不搞小團體小動作,防著點比較好。」

她喝了口熱茶,繼續說:「無影手不是個簡單人物,也絕非善類。你們看他的經歷,你認識任何人像他一樣一路快速升遷平步青雲的嗎?這表示他必然有些背景或人格特質是我們無法企及的。他今天說的話,聽聽就好,不要當真。能夠爬到公司高級主管的,要不是有背景,就是有特別的手段。這些人說話真真假假,反反覆覆,不要聽他們說了什麼,而是要看他們做了什麼。」

「真複雜。」瞎米說。

吳映柔說:「我要說的就這樣。不要閒晃太久,惹人閒話,瞎米你先回去吧!」

OK,映柔姐、彩潔再見!」瞎米說。

瞎米才正要走出辦公室,吳映柔回辦公桌還沒坐下,突然想起什麼的叫住瞎米,於是瞎米又折回來。吳映柔從抽屜拿出一份彩色DM,說:「下個月有一場慈善募款音樂會,你跟你的同事宣傳一下,有時間可以捐點錢去聽聽。」

「哦?」瞎米從吳映柔手上接過了那張彩色DM

「還有,你記住,你今天來我這裡,是為了來拿這張DM。剛才說的事情,就當作沒這回事,記住喔!」吳映柔特別吩咐說。

「為什麼?」瞎米問。

「在辦公室談論別人是非是大忌,尤其是在我這裡,人事部,沒有人會沒事來找我。」吳映柔說。

「原來如此,我記住了。」瞎米說。

秦彩潔不甘好像被冷落,於是便問:「那我呢?」

「廢話!妳也一樣。真受不了你們兩個,那麼天真!不過有時候工作久了,還真希望能反璞歸真,像你們一樣無憂無慮。」吳映柔感嘆地說。

「映柔姐,妳這麼說我就不明白了。妳既要我們不要太天真,又希望自己能回到那種天真無憂無慮的時候,很矛盾耶!」秦彩潔說。

「工作總是身不由己,很難堅持作自己。只能說用最大的智慧處理事情,盡可能不違本性。」吳映柔陷入一點沈思。

「太深奧了!」瞎米說。

「誰叫映柔姐大學讀哲學。」秦彩潔說。

「好了,離下班還一段時間,趕快回去上工,至少做完一件正事吧!」吳映柔打起精神說。

「好!」瞎米和彩潔同聲說道。

瞎米走出吳映柔的辦公室,他發現真的有同事會探出頭看看他。但是當他們看見瞎米手上的彩色DM,就回頭若無其事地辦公。瞎米走出辦公區的玻璃門,長廊上原本沒有人,突然閃出一個人影,不是神仙,是巫敬守迎面而來。以一般小職員慣性,第一反應一定是閃躲。可是這回距離太近,馬上就面對面地碰上了,想躲都躲不掉。

瞎米對巫敬守打了聲招呼,並得到一個有禮貌的回禮,巫敬守停下腳步問:「來找人事部吳經理嗎?」

瞎米答:「是的。」

巫敬守好像對瞎米的回答不感興趣,只是看著瞎米手中的紙,花花綠綠的,不知道是什麼。瞎米立刻瞭解吳映柔最後說的那段話,便把募款音樂會的DM拿給巫敬守看。巫敬守看了一眼,顯然覺得沒什麼意思,只應付地說:「那很好啊!」說完便自顧自的走了。

瞎米鬆了口氣,心想如果不是映柔姐事先準備的DM和面授機宜,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呢!

巫敬守走到吳映柔辦公室,秦彩潔剛好被交派任務到一樓櫃臺,吳映柔正在忙,她一邊說著電話一邊用眼神延請他入座。

吳映柔很快長話短說地處理完那件事,拿了兩個茶杯,泡了點茶,問:「請問巫協理有什麼事嗎?」

巫敬守說:「沒什麼事,只是看見櫃臺和你們部門工作雖然既多且雜,卻弄得井井有條,來觀摩一下。」

吳映柔客氣地說:「沒這回事,其他部門也很優秀。」

巫敬守說:「妳客氣了,這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如果我是妳的主管,妳不會像現在只是一個經理,太屈就了。」

吳映柔聽到這話,知道巫敬守是來拉攏人心,便順著他的話說:「巫協理,您也是公司不可多得的人才,有機會我也可以幫你在侯總面前說好話,promote一下。人事部就是要做到人盡其才嘛!」

吳映柔這話其實正好打到巫敬守先前說的話。首先她說要幫巫敬守說好話,意思就是今天的事她會向侯總報告;再來,向侯總推薦巫敬守也警告了現在老闆是侯吉仁,不是他。

巫敬守自知這話被打著了,便虛假地應對說:「能在這裡工作的都是人才,憑實力升官才是最穩當的,我相信我們都有機會做到,一起努力,對吧!」

吳映柔知道無影手說的「一起努力」暗示的是什麼,他想拉攏她,於是她說:「你一定可以的,至於我呢,我只是喜歡這份工作,升遷、加薪都是這份工作的bonus,沒那麼在意啦!有當然很好,沒有倒也不會心懷怨恨。」

「那很好啊!」巫敬守知道碰了個軟釘子,他不再對她感興趣,於是又露出那種已經沒在聽對方說話的無所謂表情。巫敬守聳聳肩,笑笑地離開。

吳映柔送走無影手後,心想:「這人不是簡單人物,要小心應付。還好他才剛進公司,只能從書面的人事資料了解公司成員的來歷。而她自己與侯總夫人的密友關係在履歷表上當然是看不出來的,不然無影手也不會傻傻的過來說這些話。」

她又想:「侯總這回出差,臨時延一個禮拜回來,中間一定有鬼。他拉心術不正的曾建仁一起去就不是好事,應該找為人正直的阿財去才對。等他們回國,我得要想想辦法再壓制一下曾建仁。上回因為雞頭的緣故,兩個人同時犯錯分散了責任,這回要確實針對曾建仁。我因為就近看管差點跟女職員擦出火花的侯總而來人事部,這侯總也真是……

巫敬守回到他的個人辦公室,打了通電話給業務部資深經理顏若望,感謝他臨時抽調人力去客戶那邊,會議開得很順利。巫敬守又特別提到謝立安:「這個業務不錯,跟陳基陶配合得很好,去客戶那邊一定會留下好印象。」

顏若望順著巫敬守的話說:「當然了,謝立安是我的得力助手,我一手帶上來的子弟兵。」

「喔!忘了提醒一件事,我今天有和IC供應商聯絡過。我們使用的兩顆IC一直要求對方降價,對方不肯,還說不然就不要賣給我們。」

「有這回事?」顏若望假裝驚訝,但他大概知道是哪件事了。

巫敬守說:「就是那個耳機擴大機的案子。我得到的資訊,跟其他供應商比價,確實不能再低了。案子卡在那邊只是浪費時間而已。我不知道你們那邊是誰負責這案子,他應該把實際狀況弄清楚才是。」

顏若望緊張地說:「是的,我們這邊一定處理。」

其實巫敬守根本就很清楚整件事是謝立安負責的,他只是拿這件事當藉口,來控制業務部的謝立安和顏若望。巫敬守下的這一著,除了控制業務部,也順便展示他在其他地方有眼線,幫他收集資訊。對於前來協助的那位工程師來說,也算解了眼前的麻煩,他會感激那個「有求必應」的巫協理,變成他的手下。但是那位工程師沒想到這樣做會馬上得罪業務部,以後業務部不會給他好臉色看。最後他只能好好抱緊巫敬守大腿,才有人保護,算是短多長空。當然巫敬守根本不會替那位工程師想這麼多,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是棋子,而他最擅長下這種窩裡反的棋。

晚上九點整,謝立安跟陳基陶才回到公司。今天拜訪客戶,聊了很多,但是一點實質收穫也沒有。雙方只是就可能的合作方式做討論,連產品型號、規劃都沒有,很奇怪。不過陳基陶現在只想早點回家,便無暇深究。

雞頭在給侯總的每日e-mail裡只簡短寫了:「今天早上無事,下午陪業務謝立安拜訪客戶。回辦公室已晚上九點,亦無事,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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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基陶上個月被吳映柔在會議上慘遭修理後,自信心大受打擊。他沒想到投靠了曾副理,處心積慮討好侯總,才剛得手,卻發現一山還有一山高。公司背後真正的老闆,是老闆娘,難怪老闆一聽到老闆娘的好朋友吳映柔的名字,馬上乖得像烏龜一樣,頭都不敢伸出來,吭也不敢吭一聲。早知道就應該先打聽清楚,曾建仁副理是個有名無實的紙老虎,老闆侯吉仁也不過是個放在公司的橡皮圖章,都只是勉強互相結盟壯膽,吹哨子走夜路,實際上是靠不住的。

但是現在若要投靠另一邊,已經太遲了,會弄得自己兩邊不是人。雞頭現在也只得一同上這條賊船,能撐多久算多久。就像亡命天涯的海賊,命運不全掌握在自己手上。

老闆明天就要去中國,曾副理跟著一同前往,他們這一幫人只剩他一個留在公司。雖然現在E-mail很方便,可是總覺得不踏實,就像夜路走多,總會遇上鬼。雞頭徹夜難眠,他已經習慣有人罩、有靠山的感覺,可以有一種莫名的自信,現在面臨沒有人罩的日子,他怕得發慌。

隔天早上,陳基陶一進公司大廳,新來的秦彩潔因為要參加新人的固定課程,櫃臺又回到賈蓁馨坐鎮的時代。以往他總是匆匆走過,今天他看蓁馨低著頭,似乎有什麼事,便難得發善念向她問好一下。賈蓁馨抬起頭來,氣色很差,見到是陳基陶,虛弱地問:「有什麼事?還是……你又要來消遣我了?」

如果是平常,他一定反唇相譏。可是今天,或許是悲慘的感覺讓他發了善念,或是因為看見比他更慘的人,所以心情便好了許多。陳基陶竟然看著她關心地問:「蓁馨姐,你還好嗎?你看起來氣色不太妙耶。」

第一次聽見雞頭關懷別人的賈蓁馨,這時馬上雞皮疙瘩掉滿地,狐疑地看著雞頭,說:「喂,雞頭!你今天是生病,還是誤食乖乖藥?」

賈蓁馨說完,回看了雞頭一眼,她這才發現雞頭的眼神偶爾也有不那麼勢利現實的溫柔時候。她馬上後悔剛才所說的刻薄話,她覺得那實在是太無禮、太刺人了。她低頭不語,像是在懺悔,雞頭沒有回她話便往後走。

不一會兒,雞頭拿著兩杯咖啡過來,分了一杯給她。她內心感激,卻又因為不習慣感謝別人,因而找不到適合的話,一時語塞。

「我走了,保重!」雞頭說完,就瀟灑地走了。蓁馨在櫃臺座位上,回過頭追著雞頭的背影,等到看不見他了,她才發現自己的一臉錯愕與失落。

雞頭進了辦公室,覺得自己像一隻夾著尾巴走的喪家之犬,難怪早上梳頭髮時,有幾根頭髮始終立不起來。因為沒有曾副理帶著應酬,他只好在座位上乖乖處理公務。一整個早上,倒也相安無事。他順手處理掉許多自己該處理沒處理,本來想藉故推給別人的事情,雖然沒有特別令人高興的事,但心裡卻踏實許多。

中午,同事們跟平常一樣約他吃飯,但他想自己一個人吃午餐,便推辭了。他在公司門口看見櫃臺正在收東西準備午休的蓁馨,柔弱孤單地站著。蓁馨也看見了他,她先叫住了他:「陳基陶,一起吃午餐嗎?」他說好,他並不知道為什麼會答應,只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她的微笑。

「謝謝你的咖啡。」兩人走在路上,賈蓁馨轉身微笑地對他說。

「沒什麼。」陳基陶回答,不多不少,就這三個字,簡潔而乏味。

「今天早上,精神真的很不好,還好有你的咖啡。」賈蓁馨又說了一遍。

「是這樣啊?」陳基陶回答,這次他多說了一個字。

他們在一間賣咖哩飯的簡餐店坐下,那是陳基陶提議的。賈蓁馨不喜歡這間店,因為它有點吵,裝潢擺設也不夠乾淨雅致。她勉為其難地用衛生紙把椅子擦過一遍再坐下。等她坐下後,卻發現對面的陳基陶已經先點好自己吃的,然後把菜單傳給她,自顧自的看起牆上的電視節目。小姐被這不禮貌舉動弄得有點火,但在店裡又不好發作,只能自己氣得牙癢癢的。

兩人的餐很快上桌。陳基陶是那種順著別人話題說話的人,但要他創造話題,他就辭窮了。賈蓁馨平時都是男人主動追求,她只要選擇想要回答的話題回答就可以了,從來不必考慮創造話題這類問題。這樣兩個缺乏口才創造力的人湊在一起,即便是滿屋子的氧氣,只有助燃物,缺乏可燃物,一樣點不起火來。他們就像兩個陌生人,因為店裡位子不夠坐,只好勉強同桌。他們的眼神儘量避開對方,彷彿面對的是一幅扭曲變形的現代野獸派人像畫,只適合擺在展場裡,吃飯的時候,不看也罷!

陳基陶很習慣吃飯配電視節目,他緊盯時事,了解最新趨勢,好作為投資理財的參考。賈蓁馨的位子剛好看不到電視,只好默默地吃著那份量充足,卻一點也不精緻的所謂簡餐──菜是涼的,飯粒有點硬,咖哩有胡椒味,主菜太鹹,湯像白開水一樣沒有味道,裝在紙杯裡真正的白開水卻有怪味。

蓁馨試圖說上幾句話,像是問他是否住家裡?家裡有沒有兄弟姐妹?

令她氣餒的是,他的回答總是不脫「啊ㄟ咦喔噢」這幾個單音節發語詞,然後不置可否地繼續看他的電視。旁人看來,他們兩個就像在做一對一的外語母音發聲教學練習。

兩個人就這樣地在一間吵雜的店裡,吃完一頓沉默而充滿理財資訊的「商業午餐」。

回到公司,賈蓁馨在她的筆記本寫了:「我再也不要和雞頭吃飯,不然一輩子沒人愛。」

陳基陶自己也覺得莫名奇妙,明明是賈蓁馨約他吃午飯,她卻不著邊際地問一些有的沒的無聊問題。他感覺這有點像跑業務、拉保險、或者面談時,用一些無聊問題,讓自己可以繼續問更多無聊問題的攀談方法。就像利用先問一句「你跟家人住在一起嗎?」開始,接下來就可以再問好幾個問題,像是:家裡坪數多大?總共住幾個人?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貸款(或租金)多少錢?地點在哪裡?交通方便嗎?上班的交通工具?

對方的回答總有些地方可以再深入聊,像是從:「你開車上班啊?」就可以延伸話題到:上班時間會不會堵車?怎麼走比較快?一個月的油錢多少?合歡山的路不好走,你開車上去過嗎?

從開車上合歡山這問題,又可以把話題接到平常假日休閒活動,常不常旅行?有出過國嗎?買不買名牌?

順著話題聊,這方法可以聊天聊很久而不會冷場。但是他太熟悉這種攀談法,因為他和曾副理出去開會時,就是必須這樣和客戶或廠商對話。他對這種很容易進入瞎扯蛋的閒聊感到厭倦,但是如果不這樣,他好像也找不到什麼話題好聊,就會變成一個沉默而乏味的人。

回公司的路上,雞頭感覺到賈蓁馨明顯不悅,但他也想不出什麼有趣話題,無能為力。上班日子久了,一切依循陳規,沒有改變,人也變得乏味。生活不再是學生時代的天天都有新鮮事,人在這樣的體制裡,只能習慣倦怠。工作中有趣的事情,很難無中生有。

中午賈蓁馨態度的轉變,陳基陶心想:「這女人的心理真是難以捉摸、測度。相對來說,曾副理的心理就容易猜得多,只要模仿他的自私與無恥就可以通盤了解。」

雞頭回到他的座位,神仙剛好走過。祂用一種曖昧又彷彿理解的眼神回頭看了雞頭一眼,便飄回祂的座位。

雞頭心想:「是了,賈蓁馨本來就難搞,神仙就栽在她手上而『得道成仙』。我必須要小心應付。」可是要小心應付什麼?雞頭自己說不上來,也弄不清楚。

雞頭很清楚他來公司上班,目的就是為了賺錢。他狂熱追求升官和加薪,為此他可以不擇手段。他相信賈蓁馨又何嘗不是如此?對他們這種人來說,生活完完全全是建立在金錢上面。假日旅遊或購物行程要花錢;為了有好的鞋走路,所以要花錢;就連呼吸,因為他吸菸,有時候也是要花錢。他們的生活就是在收支表上的加加減減中過去。

一通電話讓他無暇再想。

曾副理從中國打電話過來,要雞頭把回程機票改期,往後延一個禮拜。這對他來說,顯然是噩耗,他這下子要多撐一個禮拜。他打電話給旅行社,旅行社說往後一個禮拜回台灣的機位都客滿,只能排候補。雞頭覺得不穩當,請旅行社找別間航空公司,旅行社說這樣會貴很多,他說沒關係,退票手續費公司買單。

不用說也知道,以出差之名出國的那兩位,已經樂不思蜀了。他感到一股骯髒的厭惡感從胃食道逆流而出。上個月的那幾天,他們三人到中山北路忘記是幾條通的地方喝酒吃飯。小姐穿得很少,一坐下就挽著他的手,因為她幾乎是貼在他身上,他的手臂一不小心就會壓到她胸口一塊軟綿綿的東西,很有彈性。跟著曾副理,他太習慣這種場面,逢場做戲灌酒裝醉,酒醉玩遊戲這些他都OK。但是他內心其實不喜歡那些過於奉承的甜言蜜語,以及隨手可得幼咪咪軟綿綿的身體,總覺得髒。他藉著酒醉上廁所的理由到旁邊小巷裡吸煙,沒多久就有一個搖搖晃晃騎著腳踏車的中年婦人說著日語向他招攬生意。他不理會她,那婦人不死心地再問一遍,他回了一句國語「不用啦。」馬上讓那個專找日本觀光客拉皮條的婦人自討沒趣。他受不了酒店房間裡那濃妝豔抹的混合香水味,他覺得那就像所有美食佳餚倒在一塊兒,結果變成了一桶非常昂貴的餿水。

跟旅行社確定了航班跟機位,台港線商務艙,以他們在外面的玩法,不算太貴。

他回電曾副理,說機票弄好了。曾副理的手機是女人接的,她說曾副理在忙,她會轉告曾副理,然後是嘩啦啦的浴室水聲,最後嘟嘟嘟地結束。陳基陶掛上電話,現在他整個下午暫時空閒下來。

雞頭又回到之前的遐想裡。他很清楚工作的現實層面,可是有時候,他還是不免被一些意外出現的影像所打動。早上,一個平常總是顯露高貴氣質形象的女人,卻偶然顯露出柔弱的那一面……

他這些年努力與一些對他職涯有幫助的人刻意交好,上司給他的評價是很聽話,執行力強,一些別人做不來的事交給他去做就對了。這讓他從一個小小助理工程師,第一年昇工程師,第三年昇高級工程師,去年昇等為特別高級工程師。他現在與更早進公司,能力也很不錯但與高層關係不佳的首席資深工程師徐致財幾乎平起平坐。他們之間的瑜亮情結反映在職稱上面。阿財的職稱「首席資深」工程師其實是明褒暗貶,意思是目前公司裡最資深的工程師。可是換個方向看,意思其實是無法昇上主管職,只好一直當工程師。雞頭的職稱「特別高級」工程師,意思就不一樣了。他不只是比一般工程師高級的高級工程師,更是其中最特別的,有點像某些公司會特別設立比工程師高一階,技術職的專員(Specilist)

上個月,曾副理的如意算盤是讓雞頭昇副課長,曾副理再伺機把另一課併入旗下,以壯自己聲勢。沒想到被吳映柔這樣一搞弄得破局,要再重新提出申請,最快也得等半年一年後,才有機會。雞頭目前只有僅可能低調,小心被落井下石。整個心態上的調整,讓他發現這些年這樣搞,身心俱疲。他所獲得的一切,薪資、職等職級,很容易在一次內部鬥爭中化為烏有。就像賈蓁馨搶搭上神仙那次,衝太快,最後發現自己壓錯寶,弄得狼狽不堪。

之前有一次午餐,他故意提蓁馨姐送神仙鋼筆的事,找她麻煩。這恐怕是雞頭意識到自己和她命運的相似性。他們都是汲汲營營追求事業的人,他們都在玩這些危險槓桿,都在取悅別人以造就自己的事業。他找蓁馨姐的麻煩就好像在找自己的麻煩,他有時想看自己從雲端摔下的痛苦樣子。那是一種基本無害的危險遊戲,就像欣賞悲劇,這讓他有一種自己入戲的自虐快感。

可是當他自己真的可憐到需要人幫助的時候,一切都是真實的,快感不再,就再也不好玩了。這時候他相信他也需要被關懷、被擁抱。於是當今天早上,賈蓁馨表現得楚楚可憐的時候,他關心她一下,然後遞給了她一杯咖啡……

他打了通公司內線電話,對方接起來,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便掛掉了。

辦公室的另一角,曾副理出差,阿財和瞎米就像放假似的,事情雖然還是照進度做,但心情可以放得很輕鬆愉快。瞎米發現在這樣自由的氣氛下工作,效率並沒有打折扣。

瞎米說:「這樣真好,不知道之前在瞎忙什麼?」

阿財說:「阿哉!有時候本來很簡單的事情,進了公司的流程,變成需要一堆審查與主管簽核,事情就不單純是原本那樣了。」

瞎米問:「瞎米!阿財哥,你有上系統查詢今天薪資入帳嗎?」

阿財說:「沒有耶。辦公室這麼安靜,你這樣大叫是想要嚇死人啊?」

瞎米低聲疑惑地說:「好啦。我覺得怪怪的,這數字太多了。」

「那我也來查查看。」阿財放下手邊的工作說。

半分鐘後,阿財說:「真的耶!多了一筆款項,名目是……加班費?」

瞎米說:「可是曾副理不是說沒有加班費?」

「阿哉?應該是上禮拜的事情。他們這個月不敢亂報,連自己的也不敢報,就只好如實填寫我們的加班時數。」阿財分析說。

「那真該感謝映柔姐了。」瞎米說。他想到那天在大廳櫃臺的談話,沒想到映柔姐真幫上大忙了。

一樓大廳,賈蓁馨在櫃臺。她剛掛上電話,她有些惱怒,這是今天下午第三通無聲電話。

她最近運氣不佳。吳映柔似乎比較疼愛新來的人事秦彩潔,對她則是很明顯的冷落與孤立。彷彿妳做任何事,她都當作沒看見。妳犯了任何小錯,她通通看見。賈蓁馨最近又常失眠,早上精神不濟,臉色難看。她坐在櫃臺,看見玻璃門反射的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中午原本以為該是愉快的午餐約會,卻莫名其妙地說不上半句話,東西又難吃。現在,連電話都跟她作對了,一連串的無聲電話,不知道是誰的惡作劇?她想:「只有公司裡的人知道我今天在櫃臺,所以排除公司外的人。是神仙嗎?是的,他有理由恨我,可是神仙不論是成仙前或成仙後都不是這種搞小動作的人。是大老闆嗎?不可能,他現在在中國放風逍遙,這種只顧眼前享樂的人,是不可能浪費一點玩樂時間花心思算舊帳報復……

總機電話鈴響,賈蓁馨接起電話,是找業務謝立安的,她轉接到業務部去

「不會是業務。」她心裡想,因為業務會直接去老闆面前告狀,不會耍這種無用的小手段。

總機電話又再度響起,她接起來,沒有人回應,又是一通無聲電話。前三次她都是等個十五秒,然後掛掉。這次她也不說話,就只是聽,與對方競賽沈默。一分鐘、兩分鐘過去,兩邊似乎都很沈得住氣。三分鐘,蓁馨似乎聽見背景有人交談的聲音,她繼續聽下去,聲音像是從遠方傳來,十分模糊。但她沒有放棄,仍然仔細聽著。突然,背景一個驚呼聲讓她終於聽懂在說什麼。電話的另一端迅速掛掉話筒,但蓁馨已經知道那電話是從公司哪一層樓的哪一區的哪一隻分機打過來的。

賈蓁馨被他的忽冷忽熱弄迷糊了。早上的關懷,中午的漠視,到下午又想起她,這是什麼意思?她又不能主動去問,不然就會像是在乞討他的關愛,這是多麼失格!她必須等他接近,等他來問。否則隨便給予的關心,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等於自貶身價。

一連三天,賈蓁馨都坐櫃臺。陳基陶從大門走進公司,他們早已看見對方,可是當他接近櫃臺時,蓁馨總是轉頭到另一邊去找資料。氣人的是,陳基陶竟然就這樣視若無睹地直接走到電梯前面,而她也不可能在這時候叫住他,問個清楚痛快。

兩邊就這樣維持著跳恰恰時的舞步,你進一步我就退一步,反之亦然。這是在沒有外力情況下的危險平衡。終於有一天,賈蓁馨簽收了一封給陳基陶的掛號信,按他們的工作習慣,她必須把信直接面交給收信人。在之前的事情過後,她不想主動去找他,但這是她無法逃避的工作內容,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賈蓁馨拿著陳基陶的掛號信去找他,她希望他在忙,那她便可以只丟下一封信跟一句話:「這是你的掛號信」就走。

不巧,陳基陶正閒著,阿財、瞎米不在,附近都沒人。她只好把信放在他的桌上說:「這是你的掛號信。」然後預備轉身就走。

陳基陶凝望著她,捕捉到她的眼神,她逃不了了。陳基陶問:「這幾天早上,明明都看見了,為什麼躲著我?」

賈蓁馨雖然走不了,倒也不怕,反譏他:「打電話不出聲不會比較有禮貌。」

陳基陶嚇了一跳,她真的發現了,她真的發現了。但這時又不可能招認,便不甘示弱地扯開話題說:「妳欠我一杯咖啡。」

賈蓁馨也不認輸,馬上回嘴說:「你欠我一頓午餐。」

兩人氣呼呼地看著對方,發現彼此都在做同等愚蠢的舉動、說一樣幼稚的話,不禁同時發笑。因為那突然來的相視而笑,他們幾乎是馬上和好,可是嘴巴上仍不免要清償一下舊帳。

賈蓁馨先開火:「你真的是很……那個耶!哪有人跟別人吃飯自己只顧著看電視?」

「妳不懂啦!我不是看電視,我是看股市。」陳基陶辯解地說。

「對啦,你是看『電視版』的股市。」賈蓁馨趁機挖苦他一下。

「股市很重要的,一段上昇行情如果錯過了,就等於錯過一個月的薪水。」陳基陶認真地說。

「是啊,股市『超超超』重要,你就抱著電視吃飯吧!」賈蓁馨抱怨地說。

「我沒說話妳也可以先開口隨便聊聊啊!」陳基陶試著轉移焦點。

「看你那麼專注,我可沒興趣聊你那電視版的股市。」賈蓁馨撥弄了一下她的及肩長髮,彷彿在暗示:「女人勾魂的美,是金錢買不到的。」他看了她一眼,彷彿聞到她的淡淡髮香。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電視?」陳基陶先招架不住哀求說。

「你不看你的掛號信?」賈蓁馨突然想到此行目的,順便試探陳基陶對掛號信的興趣是否大於與她瞎攪和聊天的興趣?

「不用,我等會兒再看。」陳基陶回答。

賈蓁馨感到滿意,但她決定惹他生氣。

「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秘密,故意要等我走才肯拆信。」賈蓁馨說完,冷不防手一伸,把陳基陶桌上那封掛號信搶來,並且拆封。

「妳……」陳基陶驚呼,但是因為他馬上理解到不可能從她手中奪回,便眼睜睜看她表演一個任性的女人是如何野蠻。

「什麼,一張白紙?」賈蓁馨訝異地說。

「天知道呢!」陳基陶若無其事地說。

賈蓁馨注意到信封和郵票上蓋的起迄點章,居然是同一間郵局,而且就在公司附近。她精明地發現這點,便詫異地問說:「你幹嘛寄掛號信給自己?」

陳基陶抬起頭來,雖然沒說話,但那表情就是一個自問自答的問號:「那妳為什麼要躲著我呢?」

賈蓁馨自己先心虛了。

那天早上,她發現這些年汲汲營營的成果,竟然一事無成。她很沮喪,是他把在那淒涼陰鬱池子差點滅頂的她打撈上來。終於有人來到她身邊,看見她,並且溫柔地捧接到正在墜落的她。

她欣賞他死纏爛打的不要臉,因為他就是她。為了成為社會上贏者圈的一員,她從來都不計代價,就像他一樣。她和他都是同一類人,精明、現實、缺乏溫暖。但是她和他,也有某些作為人的基本需求,一些暫時忘卻孤獨現實的時刻。她看著他,彷彿照見一面鏡子,他是她,她即是他。

陳基陶不要臉地寄掛號信給自己,目的不就是……為了她?他們之間,曾經結成破冰船所無法抵達的萬年冰川,只能依賴近在咫尺的一封飛鴿傳書破冰。那麼她該如何回應他的無言溫柔探問?

她終於把那張用昂貴掛號信封寄出的白紙,連同她仍在發冷的手,放在他等待捧接她的、溫暖的手上。

終於等到下班,他開著車,把她從一團水草般的人群中撈了出來,她是他的美人魚。

「送妳回家?」他問,但意思其實是,如果不回妳家的話,我們去哪裡?

「好。」她說,沒有任何多餘的字,彷彿是兩位棋手間,最重要、全場緘默以待的一盤棋。

他遵守君子的默契,不繞遠路、不開慢車地把她送家門口,他甚至連任何挑逗的言詞都噤聲了。他不抱持任何希望,因此也沒有失望與絕望,他只是看著她,並且盼望。他突然發覺自己其實有點在乎她,他一直以為自己只在乎事業。

「不上樓坐坐?」她下車時轉身問。

「這樣不好吧?」他又做了違心之論,但他疑問的表情無疑被賈蓁馨一眼看穿,她知道他的意思是:「真的可以嗎?」。

「你今夜只能睡客廳的僕人沙發床。」她慧黠地笑了笑,不給他拒絕的時間,便沒關大門走上樓梯。

一大清早,賈蓁馨在客廳的沙發床上醒來。她感覺到早晨的冰冷空氣,窗外孤獨的城市,內心溫暖。是的,他們擁有自己的孤獨,也共同擁有溫存,發現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昨夜,他們都睡不著,聊著聊著,談到彼此的愛情觀。

基陶說:「如果有一個多金漂亮的小姐,我會離開妳去追她。」

蓁馨笑了笑,說:「如果有一個握有權勢的男人對我有意思,我也會離開你。」

他們狂笑著,後來卻相擁而泣。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他們現實的戀愛契約的一部份,互不相欠,沒有責任跟義務關係。他們忠於當下所愛,但是更忠於明天、後天、未來每一天的現實生活。

早上起得太遲,基陶不避嫌地載蓁馨上班。送她下車的時候,他問她:「中午一起吃午飯?」

她突然靈光一閃,打開包包,拿出隨身筆記本,翻到前幾天寫下的那一頁,上面寫著:「我再也不要和雞頭吃飯,不然……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去停車了。

中午,基陶約了蓁馨吃午餐。他尊重她的詛咒,他約她的時候,永遠是吃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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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下午是瞎米部門BU(Business unit)project review meeting,他對會議十分好奇,充滿期待,不停問阿財該準備什麼?時間已經到了,不是該進會議室?阿財則是一臉無奈地說:「遲早要進去的,傻瓜,會議是能不必去就不要去的好!等到快輪到我們再進去就好。」

瞎米很擔心會遲到,但阿財都這麼說了,他也只能耐心等待。

半小時後,曾副理的分機響了,瞎米帶著筆記本和筆,必恭必敬地跟著曾副理、阿財、雞頭和神仙進了會議室。

會議室裡,前一組人馬還沒有結束,正在討論中。投影機放映的是一張BOM list,裡面是零件跟加工的細目與報價,像是一根電阻、一顆電容cost零點幾毛之類的。其中有一欄被mark成紅色,因為那個零件最貴,每壹仟顆的成本接近一美元。

阿財對瞎米說:「正說話的是我們這個BU的業務經理──謝立安,我們都叫他白無常,因為他的名字跟七爺謝必安只差一個字。現在『卡』在台上的是Double E工程師,我猜他快要被白無常搞死。你仔細看!」

這時白無常指著紅色的那一格,問:「BC550BBC550C這兩個晶體有差別嗎?」

那位工程師說:「電流不一樣大。」

白無常繼續追問:「那個大?」

那位工程師答:「BC550C大一點。」

白無常質疑地問:「那我們不能用電流小一點的BC550B嗎?電流小一點應該會便宜點吧?」

那位工程師解釋說:「這兩顆晶體,只是用規格大致分類,廠商報價都一樣。」

白無常突然暴怒說:「這怎麼可能?你買過變壓器沒?電流大的比較貴,電流小的當然要比較便宜。你就這樣跟他們的業務說,要他們降價。」

「這是不……」那位工程師才要解釋,就被白無常打斷。

「不然還是有什麼困難?」白無常不耐煩地說。

那位工程師心平靜氣地解釋說:「這電路設計上就是要用這麼大的電流。」

白無常不滿意這解釋,教訓似地說:「能用小電流就達到一樣的Performance,這才是RDValue!不然我就找一個會Layout的人,照著datasheet上的電路LayPCB就好了嘛!對不對?你們要證明自己的Value!」

「這需要一點時間去修改。」那位工程師已經徹底被打敗,只好以拖待變。

白無常得到他想要的承諾,便滿意地說:「好,你們去評估怎麼做,之前的小修改都只給你們兩天的時間,這次優待給你們三天的時間,我禮拜一要。」

那位Double E工程師好不容易下臺。

神仙像中醫看診給藥方似地隨口說:「開會,罵人,胡亂搞。收驚,驅鬼,孟婆湯。」

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神仙的聲音並不大聲,所以很快被忽略了。

瞎米在讚嘆那業務經理的自信與盛氣凌人時,覺得有一點很奇怪。今天是星期五,怎麼算都覺得三個工作天的時間應該是指星期三。業務說「星期一就要」不知道是怎麼算的?他十分不解地問阿財。

阿財勉強順著他原本臉上的皺紋撐起笑容,苦笑說:「確實是給了三天時間沒錯,只是這三天包含星期六、日在內啊!」

「瞎米!……」瞎米不經意喊了起來,阿財示意他安靜下來。

曾建仁副理打開他的投影片檔案,今天主要review陳基陶手上的專案。

業務經理謝立安看了一眼專案行軍圖,馬上發飆:「怎麼這麼慢?你以為在寫論文嗎?」

雞頭這時笑嘻嘻地站起來說:「謝大哥,沒有的事!我可是每天忙到晚上十一二點,這都為了您的案子啊!只是我一個人已經這樣努力,還是趕不上進度,看來這案子確實複雜難辦,小職一人……

曾副理這時搶進話來,大意是替雞頭背書,證明雞頭真的很努力辦事,只是人力不足,他已經想好讓神仙侯勝先來支援這案子。

神仙冷笑了一下,彷彿孤獨先知般拍著大腿說:「妙極,妙極!」

白無常謝立安稍為想了一下,說:「這案子勞駕到貴單位的首席資深特別高級工程師出馬,顯見謝副理對這專案delay很重視,我很感激。但是奈何小廟容不下大佛,這案子的預算有限,眼看就要超支了,完成日還遙遙無期……

「這樣啊。」謝副理把眼神飄往阿財跟瞎米這邊。「Maybe可以請我們部門的明日之星──吉米,來help一下。」

白無常說:「吉米是哪位?喔,我看見了,以前沒見過,是你們部門的新人嗎?」

「是的,他在我的部門掛助理工程師。」曾副理說。

「他還沒過試用期吧?」白無常突然想到什麼地問。

曾副理知道謝立安的疑惑,當作沒聽見不理會硬撐著。瞎米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磨練機會,躍躍欲試。

這時阿財出聲回答說:「吉米確實還沒過試用期,但除了實務經驗外,其他工作需要的知識技能都training好了。」

瞎米心想:「平時不是有很多案子都丟給我做了,怎麼這時候我變成沒有實務經驗了?」

沒有任何一位產品或業務經理喜歡接手自己產品的是菜鳥RD,尤其是沒有實務經驗的菜菜菜RD。阿財這麼一說,就是斷了瞎米去幫忙的可能性。

業務經理謝立安說:「這案子已經載浮載沉了,我這裡是業務部,不是少林寺,不是讓你們新人練功的地方。我看曾副理啊,還是得請你們家的陳基陶多多幫忙,要ASAP(As soon as possible)。我也不逼你們,自己押一個合理的完成時間。事成,多多打賞,失敗,就先斬你這個雞頭!」

雞頭連忙謝罪地笑說:「是,是,小人下禮拜三前一定給您把事辦到好,一定,一定。」雞頭一說完,轉過頭,臉色一沉,瞪了阿財一眼。阿財當作沒看見,並不理會他。

謝立安接著說:「曾副理,這是基陶兄自己畫押的,會議紀錄上寫清楚。你們部門的部分就到這裡。」

曾副理一群人走出會議室。走廊上,雞頭馬上湊到曾副理旁邊,不知道說些什麼。神仙在後面閑晃,不問世事。瞎米則是向阿財抱怨因為他的發言,自己少了一個幫忙同事、力求表現的機會。

阿財解釋說:「傻蛋!那是一個陷阱、一個洞。那案子對有經驗的工程師來說不難,會弄道有點delay,一定沒那麼單純。你看曾副理最先指派誰去幫忙?擺明了就是讓神仙進來做這案子,再故意刁難,讓他把案子做壞,這樣就有一個正當理由Fire掉神仙了。你進去幫忙,只是被當作分散風險的工具,萬一案子做壞了,就把責任推到你身上,甚至連training你的我也要遭殃。」

「瞎米!這麼黑暗啊!」瞎米驚訝地說。

「不然那個人大家怎麼會在私底下叫他『真賤人』?」阿財小聲地說。

「你是說曾建仁副理?」瞎米問。

「不然呢?」阿財搖頭說。

「我看他對大家都挺好的。」瞎米懷疑地說。

「有具體事證嗎?」阿財問瞎米。

「他對大家都滿溫和有禮的……」瞎米說,但他也沒把握。

「這誰都會,還有嗎?」阿財繼續追問。

「想不到了。」瞎米說。

「那就對了。我看這事沒那麼容易結束。」阿財煩惱地說。

「還有什麼事?」瞎米疑惑地問。

「阿哉!我們只能被動應對。」阿財說。這是瞎米第一次從阿財口中聽到他的口頭禪阿哉,他相信這就是彷彿無所不知的阿財束手無策時的信號。

這時神仙突然從瞎米旁邊冒出來,悠悠地說:「沒事不要到井邊探頭……」把阿財和瞎米都嚇了一跳。沒有人知道神仙是什麼時候到他們後面的。

神仙很快用他那安靜、輕飄飄的腳步飄走。

回到辦公室,曾副理找阿財跟雞頭開會。阿財一臉苦相,瞎米只能尷尬地跟他揮手致意。神仙不知道去哪裡雲遊了,部門裡只剩瞎米一個人留守,十分冷清。今天的會議,他想不通為什麼會弄得這麼複雜。不過就是事情來了,大家趕快把它做完就好,沒想到裡面有這麼多手段。他覺得很煩,每天把力氣花在這些爭辯誰該做哪件事,另一個又改做哪些事,把爭辯的時間和精力拿去做事,大概事情早就做完了。

辦公室的玻璃門突然打開,走進兩個身穿套裝的女人。其中一位身材高瘦,臉上線條明確,不笑不慍,長髮及肩,剛毅穩重中帶著溫柔。另一位稍矮,短髮,打扮偏俏麗可愛的類型,看上去像剛畢業的女生一樣,特別愛笑。

長髮那位首先開口:「吉米嗎?你們部門的人去哪裡了?」

「曾副理找他們開會。」瞎米說。

「這個二師兄不知道又在搞什麼……」那位長髮小姐說。

「瞎米?」瞎米聽不懂她的二師兄是指誰。

「你好,我是人事部的主管吳映柔,叫我映柔就好了。我想你應該不認識我,接待你的應該是賈蓁馨。」吳映柔說。

「是的,……。」瞎米說。他本來想抱怨一下當天被冷落的經過,不過想想,事過境遷,也就算了。

「這位是我部門的新人秦彩潔。原本想帶來和大家認識一下,既然在開會,只好下班前再來一趟了。」吳映柔說。

「你好,我是吉米,大家叫我瞎米。」瞎米說。

「大家為什麼叫你瞎米?」吳映柔好奇地問。

「因為我很瞎,口頭禪是瞎米。」瞎米認真地說,可是眼前的兩位小姐突然忍不住,跟他一樣認真,認真地笑。

「你好,我是秦彩潔,叫我彩潔就可以了。我以後會在櫃檯幫忙,有什麼需要的,可以跟我說。」秦彩潔活潑地說。

「也可以跟我說。」吳映柔和善地說。

「好啊。」瞎米說。

「瞎米,那我們先到別部門打聲招呼了,Bye bye。」吳映柔說。

Bye……」瞎米說。

瞎米喜歡這兩位女同事給他帶來的感覺,一個是專業大方,另一個是熱情有勁,人也都客氣和善。不像賈蓁馨高高在上,對人愛理不理的,或者那雞頭,陰陰沈沈怪裡怪氣的,還是白無常的咄咄逼人。

阿財從曾副理那邊回來,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瞎米也不敢問,他心想:「阿財這人愛跟別人分享他的意見,不一會兒他大概也忍不住,自己自動說出來。於是也不問。

果然,五分鐘後,阿財對瞎米抱怨說:「現在不是真賤人,而是兩個賤人。」

「發生什麼事了?」瞎米不解地問。

「那個死雞頭擺爛,說要把所有時間花在弄好白無常那個專案,所以想要減輕其他專案的Loading。另一個真賤人則點頭稱是,並提議把一些案子分給我這邊做。兩個一搭一唱的,默契可好了,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瞎米!要丟給我們做。」瞎米說。

「你不是很愛表現嗎?」阿財諷刺地說。

「我只是想要表現得很積極,就像就業雜誌裡說的。」瞎米無辜地說。

「喔,也是啦,公司裡沒有你這種積極的傻蛋,誰來做事?」阿財說。

「我並不傻啊!」瞎米辯解說。

「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多管閒事的下場就是得多做事,人家也只是口頭上感謝你,一點好處也不會留給你。」阿財說。

「是這樣嗎?好消極的態度啊。」瞎米十分不以為然地說。

「你工作時間久了,就會知道了。」阿財又用那先知的口吻說,當一個人用這種先知的口氣說話時,就代表辯解無效,因為信仰是不可理喻的。

一連好幾天,阿財和瞎米都忙到凌晨一點才下班。曾副理不讓部屬報加班費,所以他們這幾天的忙碌,都是沒有報酬的。阿財對此相當不滿,邊做邊罵。瞎米受不了,請他罵小聲點,阿財說不這樣邊做邊罵,他做不下去。相對來說,瞎米就認命多了,他覺得這是磨練跟考驗,作為一個新人,這是必經之路。

不過這幾天瞎米觀察到一件奇怪的事,他發現曾副理和雞頭每天晚餐時間就會離開辦公室,可是到了十點半,他們又會先後回來,然後帶著公事包離開公司。起初,瞎米以為他們是去開會,可是會議怎有天天準時開的道理?

這時神仙飄過來丟下一句話就走,他說:「北迴鐵路。」

瞎米被神仙嚇了一跳,神仙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是他說的話又根本莫名奇妙。他想不透這一切,於是跑去問阿財。阿財也不知道神仙在說什麼,但對於那兩個豬頭的行蹤,阿財只是淡淡地說:「他們去快活了。」其他一個字也不肯說。

隔天早上,瞎米拖著疲倦的步伐上班。走進公司大門,今天坐在櫃檯位子的不是賈蓁馨,而是秦彩潔,吳映柔則坐在隔壁指導該做哪些事、如何應對。

彩潔先看見瞎米,親切地向他問早安:「瞎米,早啊。一大早,你怎麼這麼累的樣子?」

「沒辦法,昨天加班太晚回家,今天還真不想上班。可是還有一大堆事沒做完。」瞎米無奈地說。吳映柔這時候也走過來關心,但是並不說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彩潔不解地問。

瞎米把上次開會以及之後發生的事說給彩潔聽,彩潔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同情瞎米和阿財的遭遇。

「神仙說話總是莫名奇妙的,我真聽不懂他說的話。」瞎米接著說,彩潔點頭表示同意。

這時在一旁聽了一陣子的映柔說:「神仙不是一般人當的,不能用常理思考,要用解簽的思路想。不要到井邊探頭是說不要太好奇,免得被有心人推下井去。北迴鐵路的意思就是那條路線的火車天天要過山洞啊!」

「天天過山洞?」瞎米繼續他的不解表情。

這時秦彩潔倒是先曖昧地笑了。映柔心想,瞎米真是個未經人世的小朋友。

「工作內容的部份我沒辦法,那是你主管的安排。不過你至少可以報加班跟補修,不無小補。」

映柔說完,她注意到瞎米的不解表情。櫃檯這裡人來人往的,不適合再問下去,於是她便激勵地說:「別想太多,好好上班啦!」

瞎米無奈地笑了笑,揮揮手,便走向電梯去了。

映柔偏著頭想了一下,對彩潔說:「對於櫃台的事務,你這邊應該沒問題吧?我回辦公室處理一點事情,有事Call我。」

映柔回到辦公室,找到今天早上曾副理簽核過來的每月加班時數表,仔細地看了看。她找來MIS人員,請教如何調出詳細上下班出勤時數資料,以及電腦登入、登出公司主機的時間。以前這些事,她都是交給蓁馨去做,她自己做報表彙整的工作。她又走到警衛室,說了幾句話後,又匆匆回到辦公室,整理資料。

她一邊整理新資料,一邊看著舊資料,越看越生氣。「這賈蓁馨到底有沒有認真審核這些文件?還是只要表格填滿,也不問資料是否合理,就算過關?曾副里那個部門固定只有兩個人報加班費,而且剛好都報到部門的上限值。這不是很奇怪嗎?」她的事情很多,她承認沒細看蓁馨整理的這份文件,以致讓這樣有問題的表格被通過,讓一些投機的人得逞。

另一邊,今天是星期三,雞頭自己專案畫押的日子。雞頭和曾副理一點也沒有緊張的樣子,兩個人在曾副理的辦公室裡,對著一張月曆,翻弄名片簿,然後在月曆上做記號,寫名字,像是林森北路的咪咪、幾條通的小花之類的。

下午的會議是特別為雞頭這專案開的,除了業務謝立安和曾副理的人馬外,業務部的主管,資深經理顏若望也來了。平常顏若望是不會出席這種會議的,但是因為有更大人物會來,所以他也來了。那位更大的人物,就是公司的CEO侯吉仁。特助阿標也在他身旁。

一個專案會議搞得這麼大陣仗,其實都是曾副理的安排。他想要藉由這專案的急迫性以及最後的如期完成,表現他自己的管理有方。然而事實上,這案子老早就做好了。

因為事不關己,瞎米和阿財顯得十分輕鬆。他們到販賣機投飲料,喝完才進會議室。雞頭和曾副理則忙著檢查、確認檔案、電腦、投影機是否正常。雞頭還事先擬了一份小抄,以備不時之需。

會議準時開始。雞頭流暢地報告專案的內容、報價、測試結果,下一步就可以試產了。因為長官都在的關係,白無常今天就沒有像平常那樣咄咄逼人,只簡單地沒有意見帶過。坐在他旁邊的主管顏若望因為只是來露臉的,也知道是曾副理準備的戲碼,便客氣但又不失攻擊性地說:「做得不錯,做得不錯!只可惜與原本進度差了三四天,不然,我們上禮拜就可以蓋好章,送出去了。不過這也算瑕不掩瑜,當初謝立安許給你們的承諾,我來買單,今天下午茶就讓我來請客吧!」

雞頭和曾副理都鬆了口氣。

總經理侯吉仁原本要說幾句話的,卻被匆匆走進會議室的人事部秦彩潔打斷,侯吉仁有點生氣,說:「幹什麼?冒冒失失的,沒看到在開會嗎?」

「映柔姐姐說有份文件要您簽核。」彩潔戰戰兢兢地說,以至於把映柔姐說成映柔姐姐。瞎米覺得她那模樣真是可愛。

「是吳經理那邊的文件啊,您稍坐一下。」侯吉仁一聽到是吳映柔的事情,臉色馬上和緩下來,稱呼秦彩潔為「您」。他的身子也從原本懶洋洋的身陷沙發型標準老闆坐姿,奮起變成阿兵哥的昂然挺立,活像是聆聽將軍訓話。侯吉仁看著文件,臉色轉趨沉重。

瞎米不解為什麼老闆一聽到吳映柔,就變了個樣,活像是小學生遇到老師。

阿財說:「吳映柔是侯董夫人的好朋友,之前在別公司當人事主管,很有手段,做得不錯。夫人高薪把她挖過來,順便就近監視老闆。」

「監視老闆?」瞎米疑問地看著侯吉仁。

「大家曾給老闆取了個外號,叫猴急人。據說這是因為曾經想要和某個女職員發生關係,但是太猴急,被老闆娘識破,所以破局。」阿財說。

這時老闆侯吉仁對曾副理和雞頭說:「你們部門報的加班費是怎麼回事?整個部門只有你們兩個有加班?你們兩個刷卡時間是對的,可是記錄卻顯示晚上七點後這段時間,你們兩個的電腦都是閒置的狀態。這是怎麼回事?」

曾副理和雞頭都無法回答這些問題。會議室裡氣氛沉悶,曾副理像是有口不能言的樣子,他知道這時候不說話最好。可是雞頭就沉不住氣了。

「嫖哥救我!」雞頭急著喊。

「雞頭,不要亂喊!」曾副理拍了雞頭一下。

「阿標,不要亂說。」老闆侯吉仁小聲說,可是阿標沒聽見。

阿標像是好不容易有說話機會,要好好把握,便急著說:「曾副理跟雞頭那幾天晚上,其實是跟老闆和我……啊,對不起,說錯了,他們兩個是跟我在一起,到外面這個……討論一下公事。討論完公事後,他們三個人,啊,對不起,是兩個人,說要到後面房間談私事,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是公事還是私事?啊,這我不能講,所以我就不知道了。」

「好了!」侯吉仁在大家還沒弄清楚阿標說的「他們」是兩個人還是三個人,事情是「公事」還是「私事」的時候,趕緊喊停。他說:「曾副理跟雞頭你們兩個,發生這樣的事情,之前談的升遷問題就沒什麼好談的。除此之外,這個月績效獎金減半。念你們兩個在本公司是人才,仍留原職。曾副理你回去重新整理加班費申請報表,不要再弄錯了。」侯吉仁說完,狠狠地看了雞頭一眼。

「謝謝老闆。」雖然損失慘重,但兩人終於鬆了口氣。

神仙突然在椅子上盤腿坐起說:「善有善報, 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然後閉眼用手指敲另一隻手的拳頭,像在敲木魚似的。阿財、瞎米、彩潔和業務都被神仙突來的舉動逗笑了,但又不能太張揚,所以都笑得很壓抑。

會議結束後,曾副理在他辦公室關起門來大罵雞頭:「你這白癡,差點害死大家。老闆那時候在演戲罵我們,我們安安靜靜就好,罵完了,給那新來的人事看足戲,就不會有事。標哥本來就是口無遮攔的,老闆看他忠心,不會說謊,所以才用他當特助。標哥不懂說謊話的技巧,你逼他說,他想遮遮掩掩,反而欲蓋彌彰。老闆一定覺得這是你放槍,不是標哥放槍。你只幫老闆這幾天找樂子,你知道標哥私下被叫嫖哥多少年?這事被老闆娘知道了,我們跟老闆都死定了。下個月老闆要到中國出差,我這邊會做處理,等一下你去老闆那邊請罪,然後說下禮拜的行程已經幫他安排妥當。去吧!」

雞頭垂頭讓地離開辦公室。曾副理重新整理月加班時數,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把自己和雞頭的時數歸零,再平均分配給阿財和瞎米。他邊弄邊忿恨地說:「這個吳映柔,真難搞。虧我們兩個還特地不關機,晚上回來刷卡,卻還是被抓到。算你狠,你真的跟名字一樣,就是『無一柔』。」

瞎米跟阿財今天難得看到曾副理和雞頭被整,很高興。便決定正常上下班,到外面吃晚餐。他們在櫃檯遇到彩潔,瞎米對彩潔說:「映柔姐真的厲害,我的師父阿財說,他從沒看過一直在亂搞的曾副理被這樣修理過。」

彩潔說:「是啊,我後來回去跟她形容那場面,她也很開心,映柔姐姐說她看不慣他們的行為很久了。」

瞎米問:「我們要去吃晚飯,妳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這時吳映柔剛好從公司走出大廳,經過櫃檯的時候,她對彩潔說:「該下班了,現在真的需要加班的,是樓上今天出了名的那兩位啊。」

「好!」彩潔說。

「你們要去吃晚餐?」映柔看見瞎米手上有一張餐廳的名片。

「真的什麼事都逃不過妳的眼睛。」阿財讚美地說。

「我們要去吃晚飯,妳們要跟我們一起去嗎?」瞎米再問了一次。

「噢!不行!我要等電話。」彩潔說。

「等電話?」瞎米疑惑地問。

「我男友在國外念PHD,整整十二個小時的時差,現在是他們那邊的清晨呢!」彩潔說。

「你們感情真好,要維持這種遠距離的感情,真的不容易。」映柔若有所思地說。

「那只好我們三個一起走了?」瞎米看了映柔一眼說。

「那就一起走吧!」映柔輕鬆微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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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吉米新工作上班的第一天,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退伍半年多,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

找工作的第一個月,他憑學長姐傳說的經驗,保守地在求職網站線上履歷表的期望薪資一欄寫了整數的月薪30000元。他到處投履歷。第一個月他滿懷信心,因為有好多次面談完,面試官都給了他「本公司需要你的加入,這職位非你莫屬」的感覺。但是一次兩次許多次成為面試公司的遺珠後,第二個月他把期望薪資下修了2000元,變成28000元。沒想到第二個月情況依舊,更糟的是,隨著成為遺珠的次數越來越多,他能夠面試的工作機會也越來越少。

第三個月,吉米只面談了兩家公司,在家裡根本閒得發慌,每天只好出門閒逛,打發時間。

待業第四個月,得來不易的一次面試機會。前一位面試者出面談室時一臉嚴肅,像是口頭報告時被教授釘板(被刁難釘在黑板上下不了台),神情沮喪,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吉米非常緊張,他想以他的菜鳥資歷,這次面試大概很難通過。

輪到吉米的時候,出人意外的,面試官問完,卻相當滿意他的表現。一旁的人資沒說什麼,只是拿著一張Excel表和計算機在那裡加減乘除跟M+M-。當他要走出面談室時,那位人資才終於發現他職責似的,追上來問:「先生,根據履歷表,你的期望薪資是28000元嗎?」

吉米轉過身,回答說是。

於是那人資彷彿終於大夢初醒,開了金口,說:「先生,您是我們理想中的人選,但根據您的條件,我們仔細計算了薪資,可能超出部門預算。我們公司提供許多福利,以及學習機會,這是其他公司沒有的無形薪資補貼,請您在考慮看看。我可以透漏一下目前這個職缺的面試狀況,前一位面談者填寫的期望薪資低於25000元不少,給你作一個參考。有任何疑問或想法,隨時連絡。」

吉米連現場回答的機會都沒有就結束這次面談。他不相信自己的薪資會低於25000元,所以不用想也知道,這次又要當陪榜的遺珠了。

待業的第六個月,連一個面談機會都沒有。一個深夜,他越想越懊惱。如今形勢比人強,或許兩個月前應該接受那位人資的建議,主動降薪,這樣起碼還有個工作可做。一時賭氣之下,他把期望薪資從28000改成22000,然後擺爛睡到隔天中午。

隔天下午,吉米起床打開電腦收發E-mail時,他呆住了,他真的呆住了。彷彿世界向他敞開,收信夾裡塞滿兩三個頁面的面試通知。吉米細看了一下,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裡面有徵工程師、補習班老師、粗工、雜役、理財專員、信用管理人員……,幾乎各行各業都求才若渴,都指名要月薪22000的所謂「人才」。

吉米無可奈何,在挑選符合興趣的職缺後,他很快得到這份工作。

吉米有個綽號,叫做瞎米。他已經不記得這個綽號的由來,他想可能是因為他的口頭禪:「瞎米!」不過他也不能肯定排除另一種可能,是因為他做事經常粗枝大葉,說話口無遮攔,實在很瞎。

他記得有一回,實驗室的學長都在忙,指導教授過來要他買個事務機到研究室,瞎米愣了一下,大聲嚷嚷說:「瞎米!四物雞?要到哪個市場買?」弄得大家都狂笑。

早上,瞎米一改待業時日夜顛倒的生活,起了個大早,刷牙洗臉,仔細整理儀容。像個上班族那樣,一早出門,走一小段路,搭捷運上班。

捷運淡水線過了民權西路站。往圓山站的途中,路線從地下轉到地面。於是每個車站除了身著花花綠綠服裝、或急或徐上車的不認識人們外,還多了一點風景。讓人看著窗外的時候,短暫忘記現實,忘記工作,忘記目的地,彷彿是周末的隨意漫遊。

這是瞎米在這間台北盆地邊緣的新公司任職的第一天。從捷運站到公司,還有一大段彷彿西域苦行的人行道要走。冬天的寒風一陣吹來,整個精神雖然不一定因此抖擻起來,但身體絕對馬上抖起來。

走進公司,跟一般科技公司一樣,華麗的現代化大理石裝飾大廳以及水池,迎面而來的全天開放空調讓這裡彷彿是一座北極凍原裡的沙漠綠洲宮殿。

進了公司大廳,櫃檯接待小姐馬上展現泱泱大國的風采,並不理睬瞎米這渺小的臣民。她的聽力顯然比眼力好,因為她只是頭部稍微有點反應偏移了一度,然後又繼續有說有笑開心地講她的電話。她高瞻遠矚地遠望瞎米身後的電動玻璃門,並不理睬他。做為一個剛報到的新人,遇到這種情況,似乎也只能客氣地在一旁等待。瞎米看了看櫃檯小姐的放在桌上的名牌,她叫賈蓁馨,人事行政部資深秘書。

瞎米就這樣枯等了十分鐘,離九點上班時間只剩五分鐘了。他有些擔心,他可不想第一天報到就遲到,即便是別人造成的。好不容易等賈蓁馨講完電話,瞎米以為她終於有機會搭理他了,沒料到她又小心地用指尖捻了一小撮茶葉,在杯裡不疾不徐地注入熱水,目擊乾燥茶葉確實緩緩張開,輕呼兩口氣彷彿可以把那滾燙熱水吹成涼的,然後才在嘴邊優雅地抿了兩下好補充剛才流失的水分。

接著萬幸之下,那賈蓁馨小姐終於悠悠地自遠方那神秘國度回過神來,活像埃及豔后克利奧佩特拉用宛如恩賜般充滿高貴氣質的語調問:「你找誰?」

瞎米表明是新進員工後,賈蓁馨打電話通知瞎米的部門主管──曾建仁,曾副理。接著馬上不再對瞎米有興趣,又繼續她的工作:不停地講著電話。如果不是公司大門兩旁擺放的產品,不明究理的人大概會以為,這是一間經常需要測試通話品質的通訊公司吧!

部門來大廳帶領瞎米的學長是一位首席資深工程師,他的名字是徐致財,綽號叫阿財或阿哉。

阿財看上去頂多比瞎米大五歲,可是職稱前面那一長串的Title卻非同凡響,像是明年馬上就要升部門主管似的。瞎米作為公司最資淺、職稱完全沒有任何前綴字 (suffix)的菜鳥工程師,自然會懷著最崇拜、欽羨的目光望著職稱有著他所望塵莫及前綴字長度的阿財。對此,阿財居然一點也不驕傲,只是淡淡地說,不論你或者別人,遲早也會升到這個職位,但那是沒有意義的。瞎米不相信這話,只有更加佩服他的謙遜。

瞎米用自己的親身經歷猜想,阿財大概因為口頭禪是「阿哉」,所以才會有阿哉這個第二綽號。瞎米想到他和阿財,一個是「瞎米?」,一個是「阿哉!」,好像一問一答似的。瞎米覺得好笑,便跟阿財分享。

阿財原本就不喜歡阿哉這個綽號,被這個新人拿來當笑話的一部分,有點不高興,便冷冷地說:「如果是我,我不會覺得好笑,而是擔心。你問:『瞎米?』而我卻回答:『阿哉?』這樣根本就學不到東西啊!有什麼好笑的?」

瞎米被學長K了一頓後,只好收起社會新鮮人感覺事事新鮮的白目好奇心,多聽多看少說話。

他們跟其他別部門同事擠一台小小員工電梯上四樓,瞎米原本想要問「為什麼不搭轉角另一台乾淨寬敞、又有玻璃帷幕可以看見外面的無人電梯?」不過他想到才剛因為多話被學長K,所以還是跟著做、少發言比較好。

順著路,阿財帶著瞎米進部門辦公室,先認識一下部門同事。可惜瞎米的記性向來不好,頂多記個名字、是男或女、長相特徵就很了不起了,何況是綽號、負責的業務、興趣與休閒娛樂這些更細節的東西呢!阿財帶著瞎米到位子上,那是一個靠近門口的地方,人來人往的,想必是很難定下心做事的地方。阿財說最資淺的工程師都是坐這邊,暫時就多忍耐吧。瞎米因為才剛到,並不特別在意這件事,反而當作是認識大家的好機會。

瞎米環顧四周,他的辦公桌上,有個現在液晶螢幕所無法比擬的畫質很棒的CRT螢幕、按鍵按下去有關節摩擦的爽快喀答聲的鍵盤、以及移動不太順暢的滑鼠,桌下是電腦主機跟一個三格櫃,此外什麼都沒有。看起來基本該有的都有了,其他通通都沒有,只是還缺了個辦公椅。阿財看了看,再看了後面某人的空座位一眼,他請瞎米再等一下。果然辦公椅很快便由一個衣著筆挺,鬍子、頭髮修整得十分乾淨俐落的先生千里迢迢地推了過來。他一邊把帶著滑輪的椅子推到定位,一邊唸唸有詞地說:「上個月才剛收進去,今天又拿出來。真的是秋去冬來,秋去冬來啊!」

阿財並不理睬他,得意地說:「瞧,很快吧!」

瞎米從小就是很獨立的人,總是自己來,不習慣讓人服務。因此到高級餐廳,總是覺得不太自在。他有些惱怒阿財對那位同事的輕蔑態度,阿財剛才的謙遜其實並不完美。瞎米輕聲地向那人道謝,心中一陣不快。阿財看出瞎米的不快,說:「他叫侯勝先,學歷學問都很好,但是有點瘋瘋癲癲的,所以大家都叫他神仙。不要理他,他的工作雖然卑微,但是他的薪水可是比你、比我還要高得多呢!」

瞎米驚訝地說:「瞎米?這怎麼可能!」

阿財說:「這怎麼不可能?他可是我們部門的首席資深特別高級工程師耶。你太年輕。你會漸漸相信,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阿財那語氣很有首席資深工程師的權威感。

「為什麼?」瞎米表示相信但又無法理解地問。

阿財說:「這事說來話長,你才剛到,還是先整理座位,認識週遭環境,之後有時間再告訴你。」他才剛說完,便轉過身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瞎米坐在辦公椅上,搬椅子那一幕,讓他心裡感覺很不踏實。侯勝先坐擁高薪,其實與他無關,但是一邊推辦公椅一邊說的:「才剛收進去,今天又拿出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於是瞎米只好做最合理的猜想:「大概是昨天離職的人的椅子吧?」

這讓他感覺侯勝先似乎就像環保局的清潔隊員,開著垃圾車,把寫在人力資遣部核定名單裡的人送走,然後開著空蕩蕩的垃圾車,回到原地等待下一批職場亡靈報到。作為一位職場冥河的擺渡人,當然要衣著整齊,不苟言笑,莊重而嚴肅。

瞎米很想知道神仙侯勝先的事情,但是整個早上並不容許他有太多胡思亂想,因為剛到職,必須先整理好環境以及電腦的種種設定。

午飯時間,阿財邀瞎米和其他同事吃飯,因為剛來,自然不熟,不大有話題聊。多半只是聊最近有什麼新聞、流行商品,聊久了覺得有點無趣,但是阿財卻說我的口才好極了,一定可以很快融入大家。

下午,一切終於就緒,瞎米開始工作。阿財把一個很簡單但是瑣碎的案子交給他,並且給了很充裕的時間去完成它。瞎米雖然是個新人,但一些功夫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早就練習好了,所以實作起來十分順利。他的衝勁十足,一個下午便完成了大半。超前進度的表現讓阿財很滿意,並且順手把另一個案子放在瞎米的桌上,說了幾句讚美的話,以表示肯定──至少瞎米是這麼以為的。

瞎米因為是坐在部門進出交通的交會點上,所以他是最清楚同事作息的人。短短一天裡,他發現有些同事煙癮犯了,每半小時就得到樓下呼吸一下加料的新鮮空氣。有次瞎米到樓下收發室拿東西,看見他們在公司外面吞雲吐霧,有時還要沉思似地望著煙霧飄散,彷彿正計算著它的流體力學。瞎米計算這樣一天下來,他們算數學的時間一定比該忙的專案多;有些人整天就是到處晃來晃去串門子,到茶水間裝水或者在走廊上快步走裝忙;他注意到那位叫做神仙的侯勝先特別奇怪,不是整天不見蹤影,不然就是做一些給廁所放衛生紙、走廊上修燈管的瑣事。於是瞎米對神仙越來越感到好奇。

當瞎米對阿財說出這些他自以為的新發現,阿財一開始並不注意聽,想以冷漠打消瞎米對神仙的興趣。阿財沒有成功,之後幾天的中午,瞎米有時遇到神仙,便邀他一同吃午飯,不過總是被他以自己已經帶了便當婉拒。但瞎米知道,在公司餐廳微波爐前等待加熱的便當裡,從沒見過他的飯盒。瞎米相信他也不是真的神仙,可以永遠不必吃東西。

阿財看到這種情形,終於私下對瞎米說明白:「神仙不是在工作上能幫助你的人,他會被叫作神仙不是沒有道理的。古人說:『敬鬼神而遠之』,離神仙遠一點,對你比較好。」

阿財雖然是瞎米的學長,瞎米認為阿財必然擁有一切天才的基因,才能夠在工程師的職稱前面加上這麼多的前綴字。阿財讓瞎米失望了,雖然瞎米不明白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以瞎米單純的心靈,他不能理解這種有前提的擇友方式。

「要愛你的鄰人。」這句話對阿財來說,似乎只說了一半。或許得要加上個前提才完整:「如果鄰人對你有幫助,要愛你的鄰人。」

一天中午,瞎米和阿財以及另外一群同事一同到外面吃午飯。大家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說著荒誕不經、無關痛癢的話,很快便到了一間簡餐店。阿財點了一份椒麻雞套餐,瞎米也點了一份。等上餐的時候,大家取笑瞎米說,為什麼今天沒和那隻流浪狗吃午餐。瞎米聽不懂,阿財解釋說,大家都把那個沒後台沒靠山沒人理的神仙當作流浪狗看待。瞎米聽完覺得有點憤怒,可是午飯當下大家都在不知道該怎麼生氣,只好陪笑一下便過去了。

話題聊著聊著,電視的中午新聞進廣告,一開始便是一款名牌筆的廣告,同事們看到,其中一位便不懷好意地首先笑著對那位瞎米第一天領教過,今天打扮得貴婦般的櫃檯小姐說:「蓁馨姐,你看,是六角星星牌的鋼筆呢!好漂亮!妳什麼時候也買一支送我?」

離這裡距離遠一點的阿財小聲對瞎米說:「他是我們部門的特別高級工程師,名字是陳基陶,大家叫他雞頭。」

瞎米疑問地說:「特別高級工程師?他的職稱跟學長你的一樣長呢!」

阿財淡淡地說:「那不重要。」

瞎米非常疑惑地問:「為什麼大家叫他雞頭?」

阿財湊近瞎米,說:「因為他很愛討好老闆,拍馬屁。所以大家給他取了跟名字基陶兩個字諧音雞頭的綽號,意思是:寧為雞頭,不為馬尾。諷刺他不要在馬尾拍人馬屁了。」

阿財這邊講這段緣由的同時,餐桌的另一邊也沒閑著。

那位嬌滴滴的賈蓁馨小姐故作柔媚地說:「從來都是男人送花送禮物過來,你什麼時候聽過本姑娘送禮給男人?何況,你也配?」

「是啊,因為有人比我配。」雞頭酸溜溜地暗示說。

「誰啊?」賈蓁馨依舊保持柔媚的笑容說。

「我不配,那隻流浪狗就配?」雞頭挑明了說,故意把話題擴大。

「他才更不配。」賈蓁馨說。

「可是妳還是送他筆了,這麼說我也該得一隻筆了?」雞頭不死心地追問。

「沒那回事。你聽誰說?」這時賈蓁馨眼神突然冷了一下,但是說完又隨即保持微笑。

「大家都這麼說。」雞頭說。

「大家都胡說,你也信?」這位小姐一說完,便開始假哭,弄得那位挑起話題的雞頭只好乖乖閉嘴。畢竟在女人的眼淚前,邏輯也只是說說而已,討不到半點便宜。大家利用機會,開始打圓場,嘲弄他的冒失,亂講話。

瞎米心想那位從貴婦搖身一變成為嬌滴滴小姑娘的櫃檯小姐,大概是被誤解了吧!他呆想著她這麼一個對人冷若冰霜的高傲女人,只有讓男人拜倒獻上貢品的份,怎麼可能倒貼送禮物給男人?瞎米想著想著,卻沒發現話題又轉到自己身上。

「你和神仙都聊些什麼?」一位同事問。

「其實我們還沒聊上話…」瞎米說。

「你們不是都一起吃飯?」

「沒有,都是我約他吃飯,但是…」瞎米說。

「聽說你們走得很近?」有人搶著問。

「我們毫無交集。」瞎米說。

「你們之前認識?」另一位同事問。

「不認識。」瞎米說。

「聽說你們一起坐車回家?」雞頭亂問了一句。

「只有一次,那是剛好一個雨天,他在公司附近等不到車,我們招了輛計程車……」瞎米說。

「他去過你家?」雞頭又問。

「沒有。」瞎米說。

「他住過你家?」雞頭繼續隨意追問,但是問完馬上又扒了一口飯進嘴裡。

「沒有!」瞎米忍耐不住惱怒地說。這些從不關心你說了什麼、盡問些沒頭沒腦的問題,終於成功讓人失去耐性以及一切明辨是非與爭辯的能力。

阿財試圖引開話題,他問瞎米:「那你覺得神仙這個人如何?」

瞎米說:「還好,但真的就是有點怪。大概很少人了解他吧?」

阿財說:「正好相反,大家都很了解他,所以才一直嘲笑他。」

瞎米問:「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做?」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瞎米轉頭看阿財,他也是笑而不答,在他的臉上似乎寫著無辜的「阿哉?」。

終於瞎米的部門主管曾建仁副理,用認真而嚴肅的表情看著瞎米和其他人說:「公司最重視人才的適才適所與發展。侯勝先的學歷很高,進公司時很被看好,薪水也高,但是沒表現出相對應的能力與成績。現在被調去做這些小事,當然被大家嘲笑了。」

瞎米接著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直接資遣?」

阿財本想開口結束這個話題,卻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搶話,暗地為瞎米擔心。

曾副理倒是不在意,像是演練過千百遍、倒背如流、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公司最重視社會責任,所以從不資遣人,離開的人都是自己請辭的。」

「原來如此。」瞎米恍然大悟地說,可是阿財卻偷偷低下頭冷笑。

坐在餐桌對面的雞頭,趁勢笑嘻嘻地指著瞎米,對著阿財說:「阿哉,你給瞎米的Training好像不太夠耶,一整個傻呼呼的。」

吃完午飯,瞎米經過神仙的座位,好奇心吸引瞎米偷看神仙的桌面。神仙的座位像得了潔癖似地,很乾淨整齊。書籍和紙張整整齊齊地歸位在書架上,電腦螢幕上沒有任何靜電吸附的灰塵,桌面也是一塵不染。看到這樣子,你會想像這應該是有秘書天天整理的總經理辦公室。或許是因為他根本沒什麼業務,自然可以花很多心力在整理上面,可是瞎米又聽說過,神仙剛來的時候辦公桌就是這麼乾淨。瞎米心想,這神仙案頭,香火稀落,一塵不染,連點香灰都沒有,大概不太靈驗。

一件物品馬上吸引瞎米的注意。他在神仙的辦公桌上看見那支傳說中的名牌鋼筆,筆蓋上有象徵山頂積雪的六角星星圖案,不會誤認。一張紙湊巧壓在鋼筆下面,瞎米偷看了一下,竟然是張只差簽名欄,其他都簽好的自願離職單。瞎米不敢多看,便輕輕地從神仙座位退出,以為沒有人發現。當他回到自己的位子,阿財早就注意到,等在瞎米的座位了,他說:「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和他走太近?」

瞎米說:「我知道,但我還是很好奇。」

「好吧,我們到逃生梯那邊。」阿財有點不耐煩地說。

他們推開防火門,逃生梯當然空無一人。但阿財還是很謹慎地把門關上,說:「原本我以為你自己觀察慢慢就會了解,不過你的好奇心太強,有時候過份的好奇心會害到自己的。你是我帶的人,我不想因為你的好奇心而負連帶責任。等一下講的這些,有些是大家轉述的,有些是我猜想的,有些是其他人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們還是朋友。就只說這麼一次,聽聽就算了,以後別再好奇、別再問了。」

「好。」說完,瞎米馬上豎起耳朵洗耳恭聽。

「神仙是去年來公司的。那陣子公司一直謠傳有一個公司高層的親戚會進公司,他會從基層做起。那陣子進公司的新人不算多,只有一個經理、兩個課長、和三個工程師。其中有一個課長跟一個工程師碰巧與總經理同樣姓侯,大家在猜到底哪一個才是皇親國戚?其中那位新來的工程師就是神仙侯勝先。

有人從人事那邊挖出一條沒有用的消息,神仙和新課長兩個人的血型都一樣,這不是等於白說?大家急著想知道答案,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便嘗試從其他地方旁敲側擊。看面相,神仙因為有著削瘦的臉頰和尖下巴,一張刻薄臉,並不好看。但是把他和總經理照片相比對,很像是一家人。新來課長生得一臉福相,慈眉善目的,比對之下,實在不像。

又有謠傳那位皇親國戚要從基層做起。就我們認知,這應該是指基層工程師吧,於是新課長是皇親國戚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了。再者,神仙在公司異常低調,很少與人交際,而那位新課長則經常和下屬吃飯搏感情。就作風來看,那工程師顯然更像生在大宅門的家庭,親戚間感情不睦,各有盤算。

可惜這些都不是直接證據,只差臨門一腳,不然大家都幾乎認為侯勝先一定是傳說中的皇親國戚了。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為求保險,還是不敢特別親近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以免押寶押錯,反而得罪真正的皇親國戚。大家對他們兩人都一樣客客氣氣的,親切有禮但不特別熱情。

大家的焦點都在他們身上,這時反而對另一位新來的經理總是愛理不理,像是從沒看見他似的。這是因為一方面新來的經理姓氏、血型都跟總經理不一樣,另一方面他的業務跟大家完全沒交集,事實上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公司負責什麼工作,看上去活像是坐在辦公室整天看報紙雜誌睡覺打混領乾薪的。大家猜想他年底一定做不出成績,或許過不久就要另謀高就了,所以都很看輕那個經理。

有一天,不知道是從哪邊傳來的情報,早上有人在公司大廳看見神仙進了電梯,剛好總經理走進大廳,神仙看見總經理和身邊的司機兼特助──人稱標哥或有時叫嫖哥的阿標,正朝這個方向走來,便微笑地好心按著電梯門等候他們進電梯。神仙可能不知道公司另外有高層專屬電梯,得刷特定磁卡通過才能使用。總經理出入一般都是使用那個高層專屬電梯,不會搭員工公共電梯。神仙應該不知道這件事,不然他就會像我們一樣直接關電梯門上樓。

可是出人意料的,那天總經理竟捨棄有著透明圍幕的專屬電梯,進了員工電梯。沒人知道裡頭發生什麼事,沒人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交談?還是像下屬單獨面對長官時的無限靜默?如果他們說上話,那麼他們談了什麼?話題重不重要?他是不是總經理放在基層員工中間刺探情報的小耳朵?好吧,就算不談公事,只是打聲招呼、噓寒問暖一下,那代表的意義甚至比談論公事更大,因為那證明了他們之間不單純只是工作上的關係,而是私人關係。

總之,那天沒人知道電梯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者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是可以肯定的,兩位先生是有關係的。只要肯定這點,那就夠了。大家終於可以放下心中的大石頭,知道該怎麼做了。

隔天,首先發難的是櫃檯的小姐。她燙了一個新的大波浪髮型,優雅地放在兩邊肩上,看上去彷彿是慾望的汪洋邊,拍打上岸的海潮,可以把每個不小心太靠近大海的粗心釣客捲走。賈蓁馨一大早看見神仙走進公司大廳,便一反平日的高貴冷淡,年輕十歲似地臉上竟有了難得的紅潤微笑,並且親暱地說早安。她湊過身笑說他今天襯衫顏色和西裝褲很搭、很合身,但是如果襯衫口袋再夾上一隻名貴鋼筆,就更完美了。她又說她那邊正好有一本名筆收藏圖鑑,可以給他參考參考。

神仙有些尷尬地與她說了幾句話,就抱著那圖鑑急急忙忙過了大廳。他往電梯方向走去,來不及了,一部電梯正要上樓。可是說也奇怪,那部電梯居然停下來等待他,裡頭的人都微笑地耐心等待,一點趕上班刷卡的脾氣也沒有。

當神仙進了辦公室,不管他認識或不認識的,所有人都主動向他打招呼。他帶著狐疑的表情走到他的座位,卻發現位子被搬空,只剩一張椅子。他的主管,也就是我們的主管曾建仁副理在他的座位四處張望,顯然在等他。神仙感到一陣緊張,是不是哪邊出包了?還是試用期的表現差強人意,要他走路?

結果肯定出乎他意料之外。

曾副理當眾宣布,一般人的試用期是三個月,可是神仙因為表現良好,所以一個月就通過試用期,成為正式員工。並且由於他的優異表現,所以直接升任不管部的首席資深特別高級工程師──這已經是技術職的最高職稱了。除了調整職稱外,他的薪水更是破格比照課級管理人員,這表示他將有自己的辦公室、設在地下室最醒目地方的專屬停車位、以及每天 (愚蠢地包括下雨天,因為這會影響打開車門時的心情)的免費洗車服務。他給這突來的變化嚇著了,可是正在浪頭上的滑板,總得身不由己地跟著保持平衡,以免粉身碎骨。他根本不會玩這些東西,所以只好靦腆地笑著,就像是社團公演時被臨時拉上台代打演出的工作人員,只能笨手笨腳地在台上傻笑。

好不容易鬧完了,神仙發現他原本的工作通通都移交給我,自己只要做個橡皮圖章負責簽核即可。中午吃飯,曾副理遮遮掩掩地自掏腰包拉著他到附近一間高級餐廳吃飯。他感到惶恐,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恐怕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對這一切,我想他其實根本沒準備過吧?

就像一個原本只是跑龍套的腳色,有一天突然成了主角,所有期盼目光都向你渴求,那是多麼可怕的壓力啊!還好就因為他是皇親國戚,即使在大家的放大鏡下,一切都被從寬認定。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對的,就算原本是錯的也會就地合法,同樣情形換作別人一定是就地正法。

有一天,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他懶得走到資源回收筒,便隨手把易開罐亂丟進一個裝清水的乾淨桶子裡。不巧正好被掃地阿姨撞見了,那阿姨在這裡待很久,什麼官沒見過?除了總經理,誰都不放在眼裡。於是那阿姨便像以前一樣得理不饒人地大罵他沒公德心。神仙自覺羞愧,便沒說什麼一溜煙地逃了。這件事很快傳開,但是就因為神仙是皇親國戚,結果隔天在公司服務多年的掃地阿姨再也沒來上班,名符其實地被自己的掃帚給掃地出門。更妙的是,後來那個桶子貼了新標籤,成了這一小塊區域的第二個資源回收筒。

我想或許點石成金那個故事是真的。只要有權勢,或者更單純點只要有錢,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在這個社會裡,每件事都有個價碼,只是你出得出不起而已。」

「這又怎麼說?」我問。

「那個櫃檯小姐,你別看她平常那冷若冰霜的晚娘嘴臉,一遇到公司高層、有錢人或者老外,她那千年凍原般的蒼白臉色馬上春暖花開冰雪消融,好像十八歲的嬌羞少女模樣。

那天下午,神仙要下班的時候,走到櫃檯,她問他早上那本名筆收藏圖鑑看得如何,覺得哪隻筆好看?他望著她那媚人眼神,以及塗上艷紅色鮮嫩欲滴、吹彈可破的性感雙唇,手裡拿著一隻仕女筆,既天真又優雅地放在嘴邊,像在思考,有時又稍微碰觸嘴唇,像是在做某種預備動作。任何男人看見這一幕,恐怕都想變成那隻筆,讓她放在嘴邊,等待、思考,最後放進小嘴裡像小時候愛咬筆的小學生一樣盡心盡力地吸吮、品嚐。

他呆看著她,這時他哪裡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忙亂中隨手翻了一頁,指著一隻顏色是黑色、筆蓋有著六角星星、筆身最渾厚粗壯而顯得雄壯威武氣派的鋼筆說:『它看起來不錯……』

隔天早上,神仙剛進公司大門,一如昨日地備受禮遇。所有電梯、大門彷彿都是為他而設,為他開啟,也為他等待。他往辦公室走去,一路行雲流水得像是交通部長視察交通──永遠不會堵車,因為十字路口的紅燈永遠是壞的,永遠都是綠燈。然後,他在座位上看見一封信,信的下面是一個精緻的小禮盒,禮盒裡面就是他昨天亂指的那款鋼筆。他打開信件,仔細一看,娟秀的筆跡寫著愛情小說裡幾乎陳腔濫調的傾慕話語。還好因為他既不看言情小說,又缺乏被仰慕的經驗,所以那些過分肉麻的句子,在他看來竟是如此清新動人。信尾沒有具名,但是他稍微一想,不用說也知道是誰遺留在這兒的。

神仙那時內心一定是莫名感動。因為他生得不好看,一直很不走桃花運,一直都只有送禮或送花給女生,然後就沒有下文的份。他以為自己單身這麼多年,工作也沒賺到錢,這下終於就要否極泰來、走大運了。但是隱隱約約的,他又覺得這一切似乎來得太快太突然、太沒有徵兆、又太不真實──因為他來到這間公司,什麼都沒做,卻馬上得到這些辛苦多年都不可得的東西。

可是有時候,他一定覺得奇怪,當他走在公司裡,對某件事隨口亂說了幾句話,他當下覺得自己真的只是隨便說說。結果卻看見大家紛紛表示贊同,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可能性的好點子,馬上東忙西忙,原本要準時下班的今天通通加班,最後事情居然就照他所說的方式圓滿完成。於是他開始以為,自己可能真的有點領導天份……無論如何,這些眼皮下的好處哪有視而不見的道理,就先收下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神仙那時大概認為賈蓁馨小姐是真心喜歡他,加上收到那麼貴重的禮,好像多少該回個禮。或許就藉這個機會約她到高級餐廳共進晚餐,說說話,多了解她一些吧?於是那個禮拜五早上,他做了兩件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愚蠢的事,一個是請她吃飯,另一個則是居然因為她送他名貴禮物和兩三句甜言蜜語便愛上了她。

神仙約蓁馨這週末共進晚餐,可是她說她另外有約。這時她又把筆放在嘴邊,認真地思考計算了一下,低聲請求地說:『不如改約禮拜一好不好?』他說好。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便滿面春風地離去。他現在滿心期待禮拜一晚上的到來。

禮拜五下午,神仙愚蠢地在辦公室問許多人這附近哪間餐廳好,大家雖然都熱心告知,可是目的多半是想套他話問他要約誰?雖然他和櫃檯小姐的曖昧關係已經不知為何人盡皆知了。他訂了位,細心地指定靠窗的位子,期待禮拜一的到來。事後看來,他其實不應該期盼的。

終於到了禮拜一。一大早,路上大塞車,神仙卡在車陣中動彈不得,讓他晚了半小時才到公司。進公司的時候,一反常態地沒人搭理他,他在電梯口乾等了好一會兒的電梯。

小姐從洗手間補妝回來,一看見他,便奮力拉起臉部的微笑曲線,靠到他身邊,笑吟吟地輕聲問他:『你說過,你永遠愛我?』

他點了點頭,點完卻發現當她確認完這件事,就馬上離開他,回到她的座位上,做她的冰山美人,不再搭理他。他不懂她為何總是這樣忽冷忽熱的,讓人捉摸不定。

進了他辦公室的那一層樓,所有的人都在忙,沒有人理他。他倒是不灰心,可能都是那該死的禮拜一的關係吧!

一紙人事命令讓真相大白:大家看輕的那位新經理巫敬守榮昇協理。當時公司有一個副總的缺,所以這是一個很明白的跳板,下一次大概就是昇副總了。

這件事內情不單純。原來,那位巫敬守協理背後大有來頭,他是公司第二大股東派來的代表。之前公司帳目有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錯誤、人事任用私人、高層疑似收受回扣的事在外面傳了開來,因此第二大股東要求安插一個職位進來。所謂的皇親國戚其實是誤傳,而是大股東派來的監軍,跟血緣關係、血型、面相通通無關。

這時候最尷尬的就是神仙了。他從來什麼也不是,只是給誤解推上了天梯,這一摔肯定是傷得不清。人情冷暖這時最明顯,馬上沒有人理他。不只如此,那些以前對他最好的,這時對他也最惡毒。曾副理把神仙的位子從辦公室移到外面,四周都是辦公室裡最有名、最順從長官意思說三道四的長舌公婆。他們接到這個指令,當然是馬上開始幹活,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

他的座位換了,不過他的職位並沒有被調整。曾副理特別解釋,那次破格升遷是因為看好神仙的潛力,結果沒想到他一直沒把那潛力發揮出來。不過後來大家私底下都說,他沒被降級的原因,是曾建仁副理拉不下臉來承認錯誤。他寧願將錯就錯,再想辦法把他逼走。

櫃檯的賈蓁馨小姐聲稱自己被神仙騷擾,她說她早就表明自己有男朋友,周末還去看電影、逛街、吃飯。她說神仙一直用職位逼迫她和他共進晚餐,她想擺脫他所以才假裝答應。

我想神仙這時候肯定心灰意冷。他沒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自圓其謊到這種程度。他想辯白,而且完全有辦法辯白。他再次打開那封信,他終於知道那封信不署名的真正原因,一切都是模糊的可解釋地帶。但是他想到還有那隻名貴鋼筆,兩個配在一塊兒,就是最好的證據。復仇的心理短暫地佔據了他,但他隨即撤守,因為他想起他早上答應過的──他愛她。是了,早上被設計的那一幕,太遲了!他收不回本來應該放在心底的那句話,也收不回好不容易掏出來卻給無情冷箭射穿的心。他最後還是沒把那封信拿出來,而只是把那隻筆擺在桌上最顯眼的地方,無聲地讓所有人都看到。

在曾副理的密令下,沒有人敢接近神仙,我和他也不再是朋友。雖然他並沒犯任何錯,只是因為所有人趨炎附勢的誤解,導致今天這模樣。在那之後,神仙說話也變得彷彿先知般瘋瘋癲癲的,所以大家開始叫他神仙。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不要你接近他的原因吧!」阿財的長篇大論終於說完。

「瞎米!故事這麼複雜。那神仙為何不離職?寧願受這些鳥氣?」瞎米不解地問。

阿財說:「我猜他在等待。一方面外面很難找到薪資這麼優渥的工作,另一方面,神仙的存在就是他們最大的難堪。神仙在忍耐,曾副理、小姐也在忍耐,就看誰先受不了這種恐怖平衡了。」

瞎米聽完,只能沉默地不發一語。

「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他知道在某些面向上阿財說的都是事實,都是人們的合理反應,都是必然會發生的。可是他的心裡還是感到不安。

瞎米懂了關於神仙的事情,卻沒有任何得到知識該有的欣喜。他心底雖然不認同這種文化,卻又沒有勇氣說不。在人群中順應潮流不斷妥協的結果,他彷彿被一把無形利刃抵住咽喉,只能順著別人的話峰、別人的意識型態說話。並且認同別人暗示他作為一個社會化的現代人該認同的一切,而那其實並不真正公平,那種所謂的合理只是既有現實的必然性,以及悲哀。

瞎米的口袋剛好裝著一些硬幣,裡面有早餐店老闆找錢時給他的,有投飲料販賣機餘額掉下來的,有碰過最高貴的手指,也有被從臭水溝打撈出來的。當他走在路上,它們彼此之間便清脆地互相敲擊出一首曲子。那節奏,聽來是如此愉悅清亮,可是錢幣本身,卻又如此充滿典故地骯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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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連結:

http://tw.news.yahoo.com/article/url/d/a/100423/8/24epm.html

 

欠稿,暫先記下預定寫的大綱,以免忘記,內文待補齊。

1. 敘事學中的全知全能觀點,論「新聞作為特定視角的缺失」。

2. 應當如此!vs. (實踐上)如何可能?

3. 象牙塔裡的清談,論「學者的放屁習慣如何養成?」

4. 皮球職場倫理學──皮球總是往低處滾動的,論「以公務員為業」。

5. 政府的遮羞布(部)──做做樣子,不給足夠的經費,終究只是純粹的花瓶以及臨事的卸責功能。

6. 給庶民的新聞理解方法論。在謊言與事實之間,對事件本質無誤的理解如何可能?真理既是無蔽又不只是無蔽。

7. 唯有實際行動(鬥爭)能夠改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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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祁克果將人的存在描述成三種不同層次:感性、理性和宗教性(或稱審美,倫理,宗教) 。感性的人或是享樂主義者、或是熱衷於生活體驗的人,他們主觀而具創造力,對世界沒承擔、沒責任,覺得人世間充滿可能。理性的人則是現實的,對世界充滿承擔和責任,清楚明白人世間的道德、倫理規條。因此,有別於感性的人,理性的人知道這世界處處設限,充滿著不可能。面對不可能,理性的人就只有放棄,並永遠為失去的東西而悲傷。這個時候,人只有靠著「信心的一躍」進入宗教性,相信在無限的神中凡事俱可能;儘管理性非常明白事情之不可能,但只有看似荒謬的信仰,才能使人重獲希望。」

──中文維基百科,條目:祁克果

 

祁克果把人的存在描述成感性、理性和宗教性這三種層次是很有意思的。

感性層次不必說了。

理性層次帶來的必然是絕望。就像某種管理學派認為的人總是升遷到其不能勝任的職位為止(暗示在同一個職位久待的員工都不適任?),或者叔本華在《愛與生的苦惱》中認為的人永遠欲求不滿因此必然煩惱、痛苦,即便暫時滿足了,也會馬上尋找下一個目標,痛苦的時間總是比快樂的時間長久。聰明的人都知道,如果把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種種困難放在一起仔細審視,那麼恐怕不出生是最好的選擇。

這時候只有某種相信「活著會更好」的非理性信仰能夠支撐著人的存在而不是趨向於毀滅。信仰可以是最容易的廉價宗教,所謂廉價是因為──你根本不必做什麼,只是去跟隨。

 

「啟蒙是人之超脫於他自己招致的未成年狀態。未成年狀態是無他人的指導即無法使用自己的知性的那種無能。如果未成年的原因不在於缺乏知性,而在於缺乏不靠他人的指導去使用知性的決心和勇氣,這種未成年狀態便是自己招致的。」

──康德《答「何謂啟蒙」?》

 

感性是一種被動的直觀,亦即我們接收到外在種種表象,便認為那即是事物的真實面目。在這種思維模式中,人的思維並不起作用,因而是被動的。相反的,理性則是主動的,亦即必須要有一種對世界的表象時時抱持懷疑的心智習慣,去質疑、辨證、做出結論。這必然是主動的,因為在這種思維模式中,人的思維把自己從感性帶到了理性。

宗教是一種被動的思維模式,那是一種康德定義下凡事跟著別人指示照做的未啟蒙狀態。所以宗教是一種與感性相同的被動直觀,「宗教性」一詞成為一種誤導。祁克果所謂的「宗教性」其實是一種超越理性層次的狀態,而不是對任何神祇的信仰──宗教信仰被認為是一種感性,而不是從感性到理性止於超越的偉大冒險。

另一方面,信仰也可以是抱持著「人定勝天」的信念,即便人定勝天本身既缺乏證明,現實上亦不可能,這種「我們本身即是神祉」的盲目自信說穿了其實也是一種(無神或者自然神論的)信仰。

這種盲目自信的信仰與宗教的信仰其實貌合神離,只差在一個是被動地因信得救,另一個則是積極地為理性困境找出路,所以信仰。

人定勝天是一種主動的思維模式。

 

「Veni, vidi, vici. (我來,我看見,我征服)」

──凱薩

 

在這句名言裡,「我征服」是一個轉折,即從「我看見」的靜態被動模式轉變為「我征服」的動態主動模式。因為相信人定勝天,所以人會做所有「可能」解開目前困境的事,這便是一種主動的思維模式。而這種非理性的主動是一種功利主義下的選擇,亦即理性可能帶來毀滅,那麼抱持者某種信仰,「這樣會比較好」。就像尼采反基督是因為他認為那是一種柔弱消極的道德觀,而不是強健的積極入世,反對的重點不在於神是否存在,而是哪樣比較好?

信心的一躍是一種主動態度,也是一種從感性到理性、理性到達極致之後的非理性必要轉折。

 

 

 

4/18 初稿

4/19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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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巨大,前面路過的車車很有喜感

 

 

旅行的目的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功能性的,另一種則是超現實的。兩者的差異在於功能性的旅遊與目的地高度相關,超現實的旅遊與目的地無關──只是為了從日常生活中全然地隱遁。

功能性的旅遊講究我在旅遊當中得到了什麼,所以和目的地高度相關。得到的意思就是補充原本缺乏的東西,ㄧ個人不需學習他原本就懂的東西,他需要學習的是他不懂的。而理解一般與經驗和理性(推理)相關,所以與日常事務越遠的環境,我們越有可能從中得到新知。所以功能性旅遊的目的地與原本居住地點相距越遠越好(無論地理、風土、民情),那是一種發現以及學習、讚嘆的過程。功能性旅遊的成敗完全取決於目的地帶來多少違和感,(生活上)方便但又(文化上)不便。有一個勉強棲身之所、有好的溫泉、好山好水、文明衝突、或者任何與平日所見不同的經驗,足矣。

另一方面,超現實式的旅遊與目的地無關。超現實的旅遊並不要求目的地所有值得看的景點與文化風景,它要求的是從我們日常生活的常規中跳脫,但又不需要跳脫得太多。超現實的旅遊經常發生在功能性理由消失的時候。就像在歐洲,看過太多華麗宮殿與教堂,這些為了看古代建築的功能性理由便不再誘人。於是旅行的目的將受到質疑。或者當生活窮極無聊如一灘死水,你期待著一顆石頭,被丟進湖心。或者期待一次無害的地震,把人們自工作中提升到生與死的思考上。就是這麼一種渴望跳脫的心情,把人從原本緊繃的皮帶震脫,帶進超現實旅遊當中。

在超現實中,旅行除了跳脫與逃離人生必然難以承受之重的現場,因為少了外在的目的,自然往內在省思的路上進軍。對外在事物的剝離,於是超現實旅行有時更傾向是一種往「是其所是」的內在探險歷程。

在日常生活中,有太多前提。這些前提定義了每個人的身分、地位、以及被認可或者期待的表現,像是理想的丈夫、理想的妻子形象。在這些「凡是存在都是合理的」種種前提下,它指引了人的某種刻板的方向感,但也限制了種種可能性。做為一個人,經常只能選擇那唯一被定義或者更委婉點──被期待──的選擇。否則,作為一個異教徒,週遭有形無形壓力將排山倒海而來(就像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買房子?什麼時候生小孩?),這是異教徒的無盡懲罰。

旅行,是一種自現實牢籠假釋的昂貴手段。首先,你必須有點錢,一筆可以因為失敗的旅遊計畫敗興而虛擲的錢。旅行不可能是貧窮線下僅僅為了生存而必須付出一切勞力、智力的人的權利。Cogito ergo sum(我思想故我存在)本質上是個套套邏輯,只有存在的東西才能夠思考,所以能夠思考的必然存在,這是廢話。思考的前提是存在,貧窮線下的人第一個要解決的是當下生與死、存在與不存在。那些過於奢侈的思考以及有意義或無意義的旅行花費不是他們的當務之急。

旅行,是一種無傷大雅的抽離。一切都在掌握中,但是你已經從當局者變成旁觀者。首先你必須請假,找好代理人,在這幾天中,把所有工作關係切斷。在這一點上,旅行大大不同於一般休假。休假意味著「你走不了太遠」,工作還是會來煩你;可是旅行,因為你人在國外,找你也是無濟於事,幫不上忙。在這種超越現實中,旅行才是真正的抽離。再來,旅行也把親朋好友的連結暫時切斷,所有那些期望的眼睛一下子都消失了。最後,是把所有熟悉的環境一次搬空,你暫時永遠地離開你熟悉的路口、轉角的便利商店、捷運、公共汽車、城市的運作方式以及官僚。而這種棄絕,都像一場行禮如儀的儀式。

首先是機場。

無論是搭巴士或者機場快線,一棟平日少見的巨大建築慢慢變大然後聳立眼前,那不可能是任何正常人的住所,也不是一個可以駐足的地方。那只是一根吸管似的空間,廣場似的地方,沒有任何東西會在那裡永遠停留。機場是現代人最荒蕪的想像城堡,既是一切新奇事物的前哨站,但是又什麼也沒有,你不可能在那裡停留。

機場裡的免稅店。

免稅店的洋文(Duty free)一語雙關了免除一切稅負與責任,雖然理智上我們知道它經常賣得比外面貴。

停機坪上的飛機。

飛機是一種最神祕的交通工具。除了相關從業人員,你從來無法確知它的運作方式、如何飛行。你無法像修汽車一樣,車主本身多少有點對車的概念。在飛行中你對旅程的關心起不了任何作用。你唯一能做的便是乖乖坐在椅子上,受人服務。此時,你就像平日你所厭惡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官僚一樣,除了享受之外,還要說三道四指指點點。平日公司拿著睫毛膏亂塗亂抹敝帚自珍的女職員也許不太搭理你。可是在飛機上,那梳理整齊、高挑漂亮的空姐卻必須無條件地服務你。這一切便是超越平日現實的第一步。

機上販賣的免稅商品,讓人覺得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得到。甚至就算沒錢,也還可以刷卡。

下飛機,完全無法預料的天氣,氣溫跟濕度,迎面而來的風,也許溫柔也許冷冽。你到了旅館,說著異國語言(或者怪腔怪調的本國語言)的櫃臺,你不得不表演一下比手劃腳的才能。才剛安定下來想到附近買點東西,所有商品都以一種超乎現實的外國貨幣計算,不可置信的標價,不是太貴就是太便宜。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你買得到所有國內買得到的東西(例如:麥當勞、星巴克),可是過程卻大大不同。

在旅行中,所有熟悉的事物都被抽離,只剩下自己,在一個陌生而不被注視的地方,彷彿怎麼樣都行。旅行,有時是一種反省,一個機會。 

一個真正自由的人,是在日常生活中就能放浪形骸之外,無須外求。

 

 

(初稿2009/11/1,2009/11/16續寫,2010/1/25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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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hsien chen, Die Kunst der Fuge

 

十二月十五日  星期二

 

最近的生活很巴哈,也很敘事學。

 

一邊讀敘事學,一邊聽陳必先的巴哈《賦格的藝術》(Die Kunst der Fuge)

 

之前習慣聽的是AlessandriniConcerto Italiano的器樂版,是個非常有趣、不沉悶的版本。可是或許就像聽太多管絃樂版《展覽會之畫》,最後往往會反璞歸真地回到原本的鋼琴演奏版。陳必先的巴哈《賦格的藝術》用另一種方式打動人心。她用一種非常理性節制的手法詮釋這首悲傷的曲子,聽不到太多刻意的演奏效果,例如NikolayevaSokolovContrapunctus 2都刻意強調低音伴奏的節奏,但是陳必先的演奏就以一種相對勻稱的方式演奏,聽來讓人想起Lefebure演奏巴哈《第六號組曲》那種自然流暢的風格。

 

與這首曲子結緣甚久。大約是六七年前還在當研究生時,一個預計睡實驗室的深夜前,想起這曲子那古雅的主題,當時手中僅有的Goebel版不在身邊,便趕在唱片行關門前,買了Alessandrini這個演奏,沒想到竟比Goebel更勝一籌。

 

大概是最近才瘋狂愛上巴哈這首曲子。巴哈是需要某種接近漠然的熱情,需要一種不露痕跡的節制情感,理性而不失感性地演奏。所有過多的詮釋聽來都太累贅、太多刻意。

 

巴哈在這首曲子中用最單純的一個主題,演化出其他許多神合貌離的片段。這不就很像敘事學,講究章法,(讓每個故事都能寫出最豐富的內容、影射、以及隱喻)。敘事學是一種必要之惡。一方面作品的內在意義才是閱讀重點,但合理的劇情框架與聲音,將讓一切變得完美。

 

這人口爆炸的世界,同時間內有太多人在寫。所有發生過的故事都被寫過了,新題材必然得來自與古代無法想像的現代生活,或者是在文字中間汲汲營營,擺弄著所謂修辭的文字創意(或文字遊戲?)

 

然而,越來越容易的娛樂消遣,像是以聲光效果、巨星卡司代替實際內容的電影,沒營養的電視肥皂劇,墮落的新聞頻道,一切都像速食般以一種最快速(易讀)、最無害(對思想毫無啟發,沒有啟蒙,就沒有革命)的方式塞滿人們難得的空閒時間。拜文化產業(最近熱鬧改名叫文創產業)所賜,所謂的理想讀者(具有一定的文學素養,不僅是被動地閱讀,而能與作品互動,發現更多意義)幾乎就等於還在寫作的這些人。人們閱讀,只是為了讀一些自己最容易看得懂的東西,這是一種很容易的怠惰。人們不需要學習已經懂了的東西,所以這也是一種花了時間卻一無所獲的怠惰。

 

要能夠賣錢、要成為一個產業就必須彎下腰來配合顧客程度以及低俗品味,義無反顧地媚俗。因為只有與人們期待的眼光越接近,自己的文化「商品」才越容易推銷出去。我們知道,只有把眼界縮小低下頭認真注視地板的人會撿到錢。

 

夜深,無以為繼,只得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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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http://www.epochtimes.com/b5/9/11/24/n2732361.htm

歷史總是不斷重複
今年是柏林圍牆倒塌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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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柏林市區,處處可以看見對二戰、對猶太人以及柏林圍牆的反省。

動物園站附近,殘破到只剩半邊塔樓的威廉教堂被留下了,那訴說著這裡在二戰中曾經被轟炸。波茲坦廣場旁的記憶之地,找來建築師在繁華區附近用一大片土地蓋上象徵石棺的迷宮叢林,以表對猶太人的歉意。這手筆決不單純只是迫於選票壓力而做的妥協。波茲坦廣場上豎立著的幾片柏林圍牆遺跡以及一座僅存的監視塔,監視塔裡面曾經有士兵,射殺所有意圖逃往西柏林的市民。國會大廈旁斯普雷河畔十字架造型的圍欄,底下寫著為了逃往西柏林游泳過河而被射殺的受難者姓名。

建築上是如此,思想上更不用說了。難道一切罪行都只是納粹黨造成的?凡爾賽的不平等條約、經濟大恐慌時代納粹黨的國家社會主義深得民心、以及歐洲普遍的排猶心態,一切都是共犯結構的一部份,沒有人能夠因為行刑的不是自己而脫罪,因為一切都是人們的縱容造成的。

如果政府是一種社會契約下的產物,那麼根據這種契約而把立約人送上斷頭台,實在是不可思議(有誰會簽這種置自己於死地的約?)。可是官僚卻總以某種更偉大的因素合理化這種行為,例如:為了社會安定,我們不得不殺幾個人以控制局面(以小殘忍換取大殘忍,這是標準的馬基雅維里的殘酷說法)。為了國家進步,人民應該忍耐生活中的種種不便,像是不安全的飲水、食物等等。這便是所謂的「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吧?

可惜犧牲別人生命所要完成的,多半只是自己的權位吧?其他都只是煙幕彈。畢竟從來只有死道友,沒有死貧僧的。

有時候欠缺的只是一個真心誠意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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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y

 

他是一間軟體公司的程式設計師。最近公司接到一個新專案,交期很短,時間緊迫,只有一個禮拜的時間就要完成。很快的,這壓力便像電梯一樣一層一層降落,最後直接落在他們這最基層的部門頭上。直接掌控專案進度的專案經理總以為寫程式很容易,就像打字一樣,只要提出需求,一頁頁的程式碼就會像印報紙一樣地從影印機裡熱騰騰地壓印出來。事實上,精熟於數字管理的專案經理們也當真把他們當作打字員看待,一天寫出越多行程式,產值就越高。寫得越少的,彷彿是江郎才盡,難免詞窮。


其實他也知道,寫出堪用的程式容易,但偵錯以及執行效率才是這工作最困難的部份。寫得越結構性、寫得越簡潔,偵錯就越容易,執行效率也好。可是在打他們考績的人的眼中,這樣的績效反而是最低的。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人選擇寫出堪用的東西就好,而他則堅持從學校畢業以來一直維持的習慣,要寫出好的程式。這導致同事間,大部分日子他都是最晚下班的。當然,在這一行,沒有加班費。


為了這個新案子,他從早上一進公司就在辦公桌前埋頭苦幹,午餐、晚餐託同事隨便買買,晚上留下來繼續趕進度。他想把工作完成到一個段落,明天才不用花時間從滿是註解的斷簡殘篇程式碼中,回想今天的進度寫到哪裡。


今天,當他終於忙完一個段落,再抬起頭時,才發現辦公室的同事都早就下班走光了。今天又是他最晚下班,又是他得負責鎖門。他的公司在市區一棟舊式商業大樓裡,門是一層每次開啟都會吱吱叫的木門和一扇生鏽的鐵門,關上木門,鐵門反鎖。樓梯間的電梯剛好停留在他這個樓層,他便急忙伸手按電梯按鈕,門一開便一腳踏進去。在他轉身按關門按鈕的同時,突然想到鑰匙還掛在鐵門上。他只得走出電梯門,急忙地想拔出鑰匙,可是鑰匙卻反而卡在門上,彷彿是把石中劍,可惜他不是那偉大的英雄,怎麼也拔不出來。他急了,左三圈右三圈地試了好多次,依舊不行。雖然家裡沒什麼要緊事,但他就是不想在這裡多待任何一分鐘。鑰匙因為不停轉動摩擦而變熱,他這才想到:「角度錯了,難怪不行。」他把鑰匙轉到定位,由內往外用一股巧勁向外插拔,兩聲金屬清脆碰撞聲,鑰匙順著他的手勢滑出鎖孔。他感覺到一種自壓抑中解放的短暫快感隨著鑰匙脫離鎖孔而進入他的血液,沿著血管,流遍全身。


當他回到家樓下的時候,肚子不爭氣地開始打鼓。他這才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認真好好吃飽,所以現在餓極了。馬路上的店家早就關了,只有招牌作為二十四小時刊登的廣告還亮著;走進巷子裡,一樣冷清,只剩幾年前作廢的公賣局菸酒牌,在晚風中搖晃著招呼每一個漂泊的夜歸人。現在他只能在路口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買宵夜。


他夾了一個茶葉蛋、半熱的熱狗和裝滿著化學香料不明液體的所謂飲料,走到收銀機,給店裡的夜班工讀生結帳。他不喜歡這種速食宵夜,但這也是無可奈何下的選擇。雖然如此,晚上在便利商店買宵夜倒也不是全然一無是處,至少,他可以吃到晚班才補貨下鍋、最新鮮的茶葉蛋。結帳,一共是四十八塊錢,他體貼地用最少的銅板把零錢算得剛剛好,四個十塊跟一個五塊再加三個一塊,或者其實也可以用一個五十塊交換兩個一塊。作為一個修過困難演算法的資工所學生,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排列組合。但在現實中,有誰會一樣稍微體貼地對待他?


他買完宵夜,走到巷尾一棟附近最小的大樓前停下腳步,那就是他的家了。爬上樓到家門前,裡面燈是暗的,妻顯然是睡了,他不忍按電鈴,只得像個拿著萬能鑰匙的小偷似地躡手躡腳開門。他公事包的雜物及文件很多,翻箱倒櫃地終於搜出一包鑰匙,插入,如做愛般攪弄著那無底洞般索需無度的鎖孔,左三圈右三圈,鎖很忠實地守護他的家,沒被輕易打開。他厭煩極了,但又突然一絲竊喜。至少,這鎖是堅固的,連有鑰匙都這麼難開,何況是拿著簡單鐵絲的小偷呢?


他才剛從辦公室的戰場歸來,他的腦袋還停留在那些滿滿的變數宣告、迴圈、繼承的程式語言的世界,反而對這個家還有點陌生。他記不得進家門前的繁文縟節,這鎖到底是得順時針還是逆時針才能轉開?他像個職業房東一樣,生活中有太多道鎖,每一把鑰匙的開鎖方式都不一樣,令人困惑。因此他每天總得試上好幾回,才得其門而入,真搞不懂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家?


理論上,他付了頭期款,按時繳貸款,他擁有這個房子。但是更準確地說,這還是有點名不符實的擁有。這房子有好一大半還拖欠在銀行名下。於是,他每個月薪水,大部分都得為這房子納貢贖身。為此,他不得不繼續這份僅是為了金錢,毫無理想以及創造性的工作。加上這年頭流行的很是任重道遠的責任制,以及頗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種種無盡苦難──人事部門叫那作終身學習,也就是無窮無盡的終身苦難。有時他真分不清,他耗盡生平積蓄買的,打開門看看,到底是家還是監獄?


他無可奈何地注視著這門鎖,突然想起學生時代流傳的逃避兵役妙招。聽說,兵役複檢時,進了診間,就一句話也別說,什麼也別做,只要專心注視著門把上的鎖。醫生怎麼詢問也不回答,就只是注視著那門鎖,這樣就可以用精神疾病的理由免去兵役。現在,他看著這門鎖,它確實弄得他快瘋了。


翻來覆去弄了好久,他終於湊巧用對力氣和方向,鎖被他打開了。進家門,他整天不在家,如果整間屋子被小偷搬空,他其實也不會太意外。他不想打擾妻只開了小燈,一切如故,令人放心。


他攤坐在沙發上,習慣地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萬花筒般地選台,不為任何一個頻道停留。他其實不知道要看什麼節目,只是像走進一間百貨商店裡一樣隨意亂逛,讓視線被所有花花綠綠顏色所吸引,以及控制。


他其實也別無選擇。從電視這扇窗望出去,裡面風景到底是比深夜街上熱鬧多了,而且更好的是,這是最不費力氣、最不花心思、最不需要時間配合的逛街。


他轉台轉著轉著就在沙發上睡著了,過了一會兒才又醒來。這時電視演著另一個節目。他早已忘記剛才睡著前在看什麼節目,反正那不重要,這對他來說,這許許多多的節目只是在一張空蕩蕩的餐桌上,一定要墊的花花綠綠桌布。


該睡覺了,他好不容易離開沙發和電視,半夢半醒地洗好澡。刷牙,如計數器般上下左右不多不少各五十下,然後如夢遊者般回到自己床上,那床上躺了個女人。她的長髮遮住臉,是妻吧?他想起過往一同睡過的女人。年輕女孩的睡姿多半十分隨興不拘小節,沒有固定睡姿,很難分辨差異。他爬到她身旁,從香水味認出妻來,那是她最愛的白麝香,那是他們好久以前一起逛街時買來的氣味以及再也買不到的記憶。


他躺下,從忘記關好的門縫看見客廳孤單懸吊的日曆,好幾天忘了撕,日期仍停留在上禮拜。可是除了數字的變化,撕或不撕,都無所謂。對他來說,只有今天是禮拜幾才是重要的。工作環境使然,日子不過是七天一個循環的高潮,禮拜一是最低潮,混過禮拜二三四,禮拜五裝忙虛應故事培養放假情緒,週末就如魚得水啦!日復一日,撕不撕日曆,有什麼分別呢?只要記得今天是禮拜幾、有沒有放假就好了,那才是生活重點,其他都只是橫生枝節。


妻的鼾聲規律得可以取代時鐘。噢!他好討厭那滴答個不停的秒針,如木魚般禱念已死的和將要死的,又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年華老去,以及生命往死亡的方向義無反顧前進。他討厭那片犯了潔癖的天花板,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卻沒有任何一筆無意劃下的著力點可以思想,當然這季節或許也不需要太多思想。他想起學生時代旁聽過的建築史,裡面是美麗的教堂拱頂,視覺在那高聳的永恆頂點凝結,有如一首最華麗卻無聲的音樂。他累極了,不願像那有著太多疑問的學生時代,東想西想的,否則這屋子裡的一切都將無可避免地動輒得咎。他現在需要的是平靜,一個簡單的開關,按下去他馬上就可以睡著,再按一下他就醒來,精神飽滿地去上班。


他看著妻,他賺得不夠多,妻必須工作補貼家用,他的工作時間又長,這造成兩個人作息交集太少。只有週末他們才能好好說上話。在其他日子裡,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像自由旅行的同伴,各玩各的,晚上為了省住宿費而同住一間旅館。


這時睡得正沈的妻正好轉過身來,並且冷不防地順手牽羊搶光他的被子,還在胡思亂想的他根本來不及反抗,便大大吃了個悶虧。他這時候只好縮成一團,抱緊裹成壽司捲的妻。可是日本料理的壽司捲總是冷的,導致他那姿勢活像臥冰求鯉,十分可笑。漫長冬夜,他睡不著,他輕輕地嘗試蠶食原本屬於他的一半桑葉,可惜妻始終像一枚永不屈服的蛤仔,而不是從扇貝裡現身的維納斯。他宵夜並未吃飽,飲食男女,無一獲得滿足,難怪淨想著食物。


一會兒後,他像不小心壓到電視機開關似的,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忘記睡了多久,他覺得一陣溫暖,並且發現他正在維納斯的貝殼裡取暖。而古代圖畫裡的女人,多半是沒有穿衣服的,也難怪妻就像守土有責的士兵,被子搶得凶了。天快亮了,妻的鬧鐘醒了,人卻還在沉睡狀態。他體貼而暴力地讓那討厭的大嗓門傢伙當場成了啞巴,看著妻那塞滿制服套裝、禮服又像被恐怖份子自殺炸彈攻擊過的衣櫃,看著眼前這洗盡鉛華的女人,窗外是詩意的月夜,他忘了多久不寫情詩不說情話。他想起追求妻的時候,那時話真像講不完似的,有太多青春可以浪費。他記得有一天他們和幾個朋友看電影,散場後,大家分別離去。他們默默走著,那時她在外面自己租房子住,她的公車來了,上車前,她低著頭把一樣東西塞進他的手中。


那是一把鑰匙,一把為了便於攜帶而設計成可以伸縮長度的鑰匙。他收到這份禮物,在站牌呆想了半天,手裡無意識地玩弄那鑰匙的伸縮裝置。伸長或者縮短,平時縮短收在口袋裡,要開鎖時再伸長插進鎖孔。他在站牌呆想了半天,終於做了決定

 

天快亮了。床上,他開始像瑜珈老師般地擺佈她,並且玩起魔術方塊的遊戲,把凸放進凹裡,這就是這場遊戲的終極使命。現在他讓她不論在生理學和幾何學上都擁有他。他回想起在家門前攪弄鎖孔那一幕,他提著沈重的公事包上樓,任重道遠的工作,空蕩蕩的房子,萬花筒的窗戶,有嚴重潔癖的天花板,教堂的拱頂,祭壇上正傳來無盡而永恆的聖歌,他們的結婚典禮,獻給維納斯的過期情詩,時鐘的墳墓。這時候他還在門前左三圈右三圈地撥弄著那把可長可短的鑰匙啊。那鎖要求鎖緊時要像鎖螺絲的方向,上班出家門轉順時針鎖緊,下班回家轉逆時針鬆開。是的,日曆可以不用撕,因為沒有意義。他繼續往右轉三圈,把鎖越鎖越緊。


這過程,他不讓妻有機會反抗,半睡半醒的她其實也無力反抗,現在只希望她的野蠻丈夫,早點完成他的使命。一如他白天的神聖工作,最好是簡潔有力、又快又好。再怎麼樣的體貼都無法洗刷,他其實是個混蛋,因為所有體貼都只是為了醞釀下一次自己的短暫快活。


清晨的最後一個夢境裡,他著急地開不了門。他像患了強迫症似地反覆這開鎖動作,又像引擎活塞般往復運動努力搾出每一匹馬力,好在方格旗前作最後衝刺。他這麼努力,彷彿這樣就可以把他體內所有天使與魔鬼,善良本性與給生活逼出來的自私自利,都遺棄在那地獄深淵般的鎖孔裡。


天終於亮了,他太累了,又貪睡一會兒。妻早就去上班,兩個人的時間配合不起來,沒講半句話,也沒什麼題材可寫在小紙條上,就像所有同床異夢的怨偶。他換好衣服褲子,跟昨天一樣拎起沈重的公事包,想著今天的工作進度,下一個迴圈該從哪一行開始寫起。他又快樂地開始這美好的一天,但他知道,今晚還是得靠自己拿著鑰匙,反反覆覆開啟或者鎖上這些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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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改待業時日夜顛倒的生活,我起了個大早,刷牙洗臉,仔細整理儀容。像個上班族那樣,一早出門,走一小段路,搭捷運上班。

捷運淡水線過了民權西路站。往圓山站的途中,路線從地下轉到地面。於是每個車站除了身著花花綠綠服裝、或急或徐上車的不認識人們外,還多了一點風景。讓人看著窗外的時候,短暫忘記現實,忘記工作,忘記目的地,彷彿是周末的隨意漫遊。

這是我在這間台北盆地邊緣的新公司任職的第一天。從捷運站到公司,還有一大段大太陽下毫無遮蔽、彷彿西域苦行的人行道要走。等走進公司,華麗的現代化大理石裝飾大廳以及水池,迎面而來的全天開放冷氣讓這裡彷彿是一座沙漠綠洲裡的華麗宮殿。在沙漠中瀕臨渴死的人們,倘若看見這麼一座綠洲裡的冬宮,無論先前的財產多寡、身分貴賤,都一定會因這眼前的海市蜃樓,而甘心為奴。

進了公司大廳,櫃檯接待小姐馬上展現泱泱大國的風采,並不理睬我這渺小的臣民。我猜她的聽力顯然比眼力好,因為她只是頭部稍微有點反應偏移了一度,然後又繼續有說有笑開心地講她的電話。她高瞻遠矚地遠望我身後的電動玻璃門,並不理睬我。做為一個剛報到的新人,遇到這種情況,似乎也只能客氣地在一旁等待。

就這樣我枯等了十分鐘,離九點上班時間只剩五分鐘了。我有些擔心,我可不想第一天報到就遲到,即便是別人造成的。好不容易等她講完電話,她又小心地倒了一杯茶給自己,在嘴邊優雅地抿了兩下好補充剛才流失的水分。接著她又悠悠地自遠方那神秘國度回過神來,這時她才像埃及豔后克利奧佩特拉用宛如恩賜般充滿高貴氣質的語調問:「你要找誰?」

表明我是新員工和部門後,她打電話通知完我部門主管──曾副理,便不再對我有興趣,又繼續她的工作:不停地講著電話。如果不是公司大門兩旁擺放的電子產品,不明究理的人大概會以為,這是一間經常需要測試通話品質的通訊公司吧!

        部門來大廳帶領我的是一位首席資深高級工程師,他的名字是余哲生,綽號叫阿哲。他看上去頂多比我大五歲。而作為公司最資淺、職稱完全沒有任何前綴字(suffix)的菜鳥工程師的我,自然會懷著最崇拜、欽羨的目光望著職稱有著我所望塵莫及前綴字長度的阿哲。對此,他居然一點也不驕傲,只是淡淡地說,不論你或者別人,遲早也會升到這個職位,但那是沒有意義的。我不相信這話,只有更加佩服他的謙遜。

        跟其他別部門同事擠一台小小員工電梯上四樓,順著路,阿哲帶領著我進部門辦公室,先認識一下部門同事。可惜我的記性向來不好,頂多記個名字、是男或女、長相特徵就很了不起了,何況是綽號、負責的業務、興趣與休閒娛樂這些更細節的東西呢!阿哲帶著我到位子上,那是一個靠近門口的地方,人來人往的,想必是很難定下心做事的地方。阿哲說只有最資淺的工程師坐這邊,多忍耐吧。因為才剛到,我並不特別在意這件事,反而當作是認識大家的好機會。我的辦公桌上,有個現在液晶螢幕所無法比擬的畫質很棒的CRT螢幕、按鍵按下去有關節摩擦的爽快喀答聲的鍵盤、以及大概腳上長毛所以滑不快的滑鼠,桌下是電腦主機跟一個三格櫃,此外什麼都沒有。看起來該有的都有了,只是還缺了個辦公椅。阿哲看了看,再看了後面某人的空座位一眼,他請我再等一下。果然辦公椅很快便由一個衣著筆挺,鬍子、頭髮修整得十分乾淨俐落的年輕人千里迢迢地推了過來。他一邊把帶著滑輪的椅子推到定位,一邊唸唸有詞地說:「才剛收進去,今天又拿出來,是故意整人嗎?」

阿哲並不理睬他,得意地說:「瞧,很快吧!」

        我從小就是很獨立的人,總是自己來,不習慣讓人服務。因此到高級餐廳,總是覺得不太自在。我有些惱怒阿哲對那位同事的輕蔑態度,他剛才的謙遜其實並不完美。我輕聲地向那人道謝,心中一陣不快。阿哲看出我的不快,說:「不要理他,他的工作雖然卑微,但是他的薪水可是比你、比我還要高得多呢!」

「這怎麼可能!」我說。

「這怎麼不可能?你太年輕。你會漸漸相信,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阿哲說,那語氣很有首席資深高級工程師的權威感。

「為什麼?」我相信但又無法理解地問。

「這事說來話長,你才剛到,還是先整理座位,認識週遭環境,之後有時間再告訴你。」阿哲說。他轉過身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我坐在辦公椅上,搬椅子那一幕,讓我心裡感覺很不踏實。那人坐擁高薪,其實與我無關,但他一邊推辦公椅一邊說的:「才剛收進去,今天又拿出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於是我只好做最合理的猜想:「大概是昨天離職的人的椅子吧?」

這讓我感覺那人似乎就像環保局的清潔隊員,開著垃圾車,把寫在人力資遣部核定名單裡的人送走,然後開著空蕩蕩的垃圾車,回到原地等待下一批職場亡靈報到。作為一位職場冥河的擺渡人,當然要衣著整齊,不苟言笑,莊重而嚴肅。

        我很想知道他的事情,但是整個早上並不容許我有太多胡思亂想,因為我必須先整理好環境以及電腦的種種設定。

午飯時間,阿哲邀我和其他同事吃飯,因為剛來,自然不熟,不大有話題聊。多半只是聊最近有什麼新聞、流行商品,聊久了覺得有點無趣,但是阿哲卻說我的口才好極了,一定可以很快融入大家。

        下午,一切終於就緒,我開始我的工作。阿哲把一個很簡單的案子交給我,並且給我很充裕的時間去完成它。雖然我是個新人,但一些功夫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早就練習好了,所以實作起來十分順利,一個下午便完成了大半。超前進度的表現讓阿哲很滿意,並且順手把另一個案子放在我的桌上,說了幾句讚美的話,以表示他對我的完全肯定。

        因為是坐在部門內外交通的交會點上,所以我是最清楚同事作息的人。有些同事煙癮犯了,每半小時就得到樓下吸菸,吞雲吐霧時還要沉思似地望著煙霧飄散,彷彿正計算著它的流體力學。一天下來,他算數學的時間一定比該忙的專案多;有些人整天就是到處晃來晃去串門子,到茶水間裝水或者在走廊上快步走裝忙;只有他,那個年輕人,整天都在忙一些給廁所放衛生紙、走廊上修燈管的瑣事。我對他越來越感到好奇。

        當我對阿哲說出這些我自以為的新發現,他一開始並不注意聽,想以冷漠打消我對那人的興趣,不過他沒有成功。之後幾天的中午,我有時遇到那人,便邀他一同吃午飯,不過總是被他以自己已經帶了便當婉拒。但我知道,在公司餐廳微波爐前等待加熱的便當裡,我從沒見過他的飯盒。

看到這種情形,阿哲終於私下對我說:「離建明遠一點,對你比較好。」

        平時我雖然崇拜阿哲,認為他必然擁有一切天才的基因,才能夠在工程師的職稱前面加上這麼多的前綴字。但他讓我失望了,雖然我不明白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不能理解這種有前提的擇友方式。

「要愛你的鄰人。」這句話對他來說,似乎只說了一半。或許得要加上個前提才完整:「如果鄰人對你有幫助,要愛你的鄰人。」

有一天中午,因為沒遇到建明,我便和阿哲以及另外一群同事一同到外面吃午飯。大家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說著荒誕不經、無關痛癢的話,很快便到了一間簡餐店。阿哲點了一份椒麻雞套餐,我也點了一份。等上餐的時候,大家取笑我說,為什麼今天沒和那隻流浪狗吃午餐。我聽不懂,阿哲解釋說,大家都把那個沒後台沒靠山沒人理的建明當作流浪狗看待。我聽完覺得有點憤怒,可是午飯當下大家都在不好發作,只好陪笑一下便過去了。

話題聊著聊著,電視的中午新聞進廣告,一開始便是一款名牌筆的廣告,同事們看到,其中一位便不懷好意地笑著對那位我第一天領教過,今天打扮得貴婦般的櫃檯小姐說:「蓁馨姐,你看,是六角星星牌的鋼筆呢!好漂亮!妳什麼時候也買一支送我?」

「從來都是男人送花送禮物給我,你什麼時候聽過本姑娘送禮給男人?你也配?」那位嬌滴滴的小姐故作柔媚地說,後來我從阿哲那邊得知,蓁馨姐姓賈。

「是啊,因為有人比我配。」那位同事酸溜溜地暗示說。

「誰啊?」她保持笑容說。

「我不配,那隻流浪狗就配?」

「他才更不配。」她說。

「可是妳還是送他筆了,這麼說我也該得一隻了?」那位同事不放棄地說。

「沒那回事。你聽誰說?」蓁馨突然變嚴肅地說,但是又隨即保持微笑。

「大家都這麼說。」那位同事說。

「大家都胡說,你也信?」這位賈小姐一說完,便開始假哭,弄得那位挑起話題的同事只好乖乖閉嘴。畢竟在女人的眼淚前,邏輯也只是說說而已,討不到半點便宜。大家利用機會,開始嘲弄他的冒失,亂講話。

我想那位從貴婦搖身一變成為嬌滴滴小姑娘的櫃檯賈小姐,大概是被誤解了吧!我呆想著她這麼一個對人冷若冰霜的高傲女人,只有讓男人拜倒獻上貢品的份,怎麼可能倒貼送禮物給男人?想著想著,卻沒發現話題又轉到我身上。

「你和建明都聊些什麼?」一位同事問。

「其實我們還沒聊上話…」我說。

「你們不是都一起吃飯?」

「沒有,都是我主動約他吃飯,但是…」我說。

「聽說你們走得很近?」有人搶著問。

「我們毫無交集。」我說。

「你們之前認識?」另一位同事問。

「不認識。」我說。

「聽說你都開車載他回家?」

「那是剛好一個雨天,他在公司附近等不到車…」我說。

「他去過你家?」

「沒有。」我說。

「他住過你家?」又有人問,但是問完馬上又扒了一口飯進嘴裡。

「沒有!」我忍耐不住惱怒地說。這些從不關心你說了什麼、盡問些沒頭沒腦的問題,終於成功讓人失去耐性以及一切明辨是非與爭辯的能力。

「你覺得他如何?」

「還好,但真的就是有點怪。大概很少人了解他吧?」我說。

「正好相反,大家都很了解他,所以才一直嘲笑他。」阿哲說。

「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做?」我問。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我轉頭看阿哲,他也是笑而不答。

終於我的副理,他姓曾名建仁,用認真而嚴肅的表情看著我說:「本公司最重視人才的適才適所,他的薪水這麼高,卻只做這麼點小事,當然犯眾怒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直接資遣?」我接著問。

「我們公司最重視社會責任,所以從不資遣人,離開的人都是自己請辭的。」我的副理得意地說。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可是阿哲卻偷偷低下頭竊笑。

吃完午飯,我經過建明的座位,好奇心引我偷看他的桌面。書籍和紙張整整齊齊地歸位在書架上,電腦螢幕上沒有任何靜電吸附的灰塵,桌面也是一塵不染,你會想像這應該是有秘書天天整理的總經理辦公室。或許是因為他根本沒什麼業務,自然可以花很多心力在整理上面,可是我又聽說,他剛來的時候辦公桌就是這麼乾淨。

一件物品馬上吸引我的注意。我在他的辦公桌上看見那支傳說中的名牌鋼筆,筆蓋上有象徵山頂積雪的六角星星圖案,不會誤認。一張紙湊巧壓在鋼筆下面,我偷看了一下,竟然是張只差他的簽名,其他都簽好的自願離職單。我不敢多看,便輕輕地從他座位上退出,以為沒有人發現。當我回到自己的位子,阿哲早就注意到,在我的座位等我了,他說:「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和他走太近?」

「我知道,但我還是很好奇。」我說。

「好吧,我們到逃生梯那邊。」阿哲有點不耐煩地說。

我們推開防火門,逃生梯當然空無一人。但阿哲還是很謹慎地把門關上,說:「原本我以為你自己觀察慢慢就會了解,不過你的好奇心太強,有時候過份的好奇心會害到自己的。你是我帶的人,我不想因為你的好奇心而負連帶責任。等一下講的這些,有些是大家轉述的,有些是我猜想的,有些是建明告訴我的──那時候我們還是朋友。就只說這麼一次,聽聽就算了,以後別再好奇、別再問了。」

「好。」說完,我馬上豎起耳朵洗耳恭聽。

「他是去年來公司的。那陣子公司一直謠傳有一個公司高層的親戚會進公司,他會從基層做起。那陣子進公司的新人不算多,只有一個經理、兩個課長、和三個工程師。其中有一個課長跟一個工程師碰巧與總經理同姓,大家在猜到底哪一個才是皇親國戚?其中那位跟總經理同姓的新來工程師就是建明。

有人從人事那邊挖出一條沒有用的消息,建明和新課長兩個人的血型都一樣,這不是等於白說?大家急著想知道答案,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便嘗試從其他地方旁敲側擊。看面相,建明因為有著削瘦的臉頰和尖下巴,一張刻薄臉,並不好看。但是把他和總經理照片相比對,很像是一家人。新來課長生得一臉福相,慈眉善目的,比對之下,實在不像。

又有謠傳那位皇親國戚要從基層做起。就我們認知,這應該是指基層工程師吧,於是新課長是皇親國戚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了。再者,建明在公司異常低調,很少與人交際,而那位新課長則經常和下屬吃飯搏感情。就作風來看,那工程師顯然更像生在大宅門的家庭,親戚間感情不睦,各有盤算。

可惜這些都不是直接證據,只差臨門一腳,不然大家都幾乎認為建明一定是傳說中的皇親國戚了。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為求保險,還是不敢特別親近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以免押寶押錯,反而得罪真正的皇親國戚。大家對他們兩人都一樣客客氣氣的,親切有禮但不特別熱情。

大家的焦點都在他們身上,這時反而對另一位新來的經理總是愛理不理,像是從沒看見他似的。這是因為一方面新來的經理姓氏、血型都跟總經理不一樣,另一方面他的業務跟大家完全沒交集,事實上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公司負責什麼工作,看上去活像是坐在辦公室整天看報紙雜誌睡覺打混領乾薪的。大家猜想他年底一定做不出成績,或許過不久就要另謀高就了,所以都很看輕那個經理。

有一天,不知道是從哪邊傳來的情報,早上有人在公司大廳看見建明進了電梯,剛好總經理走進大廳,建明看見總經理和身邊的特助正朝這個方向走來,便微笑地好心按著電梯門等候他們進電梯。建明可能不知道公司大樓設有高層專用的電梯,刷特定磁卡通過才能使用。總經理出入一般都是用那個專屬電梯,而不是公共電梯。建明也許不知道這件事,不然他就會像我們一樣直接關電梯門上樓。

可是出人意料的,那天總經理竟捨棄有著透明圍幕的專屬電梯,進了員工電梯。沒人知道裡頭發生什麼事,沒人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交談?還是像下屬單獨面對長官時的無限靜默?如果他們說上話,那麼他們談了什麼?話題重不重要?他是不是總經理放在基層員工中間刺探情報的小耳朵?好吧,就算不談公事,只是打聲招呼、噓寒問暖一下,那代表的意義甚至比談論公事更大,因為那證明了他們之間不單純只是工作上的關係,而是私人關係。

總之,那天沒人知道電梯裡發生了什麼事,或者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是可以肯定的,他們之間存在某種不可告人的關係。只要肯定這點,那就夠了。大家終於可以放下心中的大石頭,知道該怎麼做了。

隔天,首先發難的是櫃檯的賈小姐。她燙了一個新的大波浪髮型,優雅地放在兩邊肩上,看上去彷彿是慾望的汪洋邊,拍打上岸的海潮,可以把每個不小心太靠近大海的粗心釣客捲走。蓁馨一看見建明走進公司大廳,便一反平日的高貴冷淡,年輕十歲似地臉上竟有了難得的紅潤微笑,並且親暱地說早安。她湊過身笑說他今天襯衫顏色和西裝褲很搭、很合身,但是如果襯衫口袋再夾上一隻名貴鋼筆,就更完美了。她又說她那邊正好有一本名筆收藏圖鑑,可以給他參考參考。

建明有些尷尬地與她說了幾句話,就抱著那圖鑑急急忙忙過了大廳。他往電梯方向走去,來不及了,一部電梯正要上樓。可是說也奇怪,那部電梯居然停下來等待他,裡頭的人都微笑地耐心等待,一點脾氣也沒有。

當他進了辦公室,不管他認識或不認識的,所有人都主動向他打招呼。他帶著狐疑的表情走到他的座位,卻發現位子被搬空,只剩一張椅子。他的主管,也就是我們的主管曾副理在他的座位四處張望,顯然在等他。建明感到一陣緊張,是不是哪邊出包了?還是試用期的表現差強人意,要他走路?

結果肯定出乎他意料之外。

曾副理當眾宣布,一般人的試用期是三個月,可是他因為表現良好,所以一個月就通過試用期,成為正式員工。並且由於他的優異表現,所以直接升任不管部的首席資深高級專員──這已經是技術職的最高職稱了。除了調整職稱外,他的薪水更是破格比照課級管理人員,這表示他將有自己的辦公室、設在地下室最醒目地方的專屬停車位、以及每天(愚蠢地包括下雨天,因為這會影響打開車門時的心情)的免費洗車服務。他給這突來的變化嚇著了,可是正在浪頭上的滑板,總得身不由己地跟著保持平衡,以免粉身碎骨。他根本不會玩這些東西,所以只好靦腆地笑著,就像是社團公演時被臨時拉上台代打演出的工作人員,只能笨手笨腳地在台上傻笑。

好不容易鬧完了,他發現他原本的工作通通都移交給阿哲,自己只要做個橡皮圖章負責簽核即可。中午吃飯,他主管自掏腰包拉著他到附近一間高級餐廳吃飯。他感到惶恐,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他恐怕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對這一切,我想他其實根本沒準備過吧?

就像一個原本只是跑龍套的腳色,有一天突然成了主角,所有期盼目光都向你渴求,那是多麼可怕的壓力啊!還好就因為他是皇親國戚,即使在大家的放大鏡下,一切都被從寬認定。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對的,就算原本是錯的也會就地合法,同樣情形換作別人一定是就地正法。

有一天,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他懶得走到資源回收筒,便隨手把易開罐亂丟進一個裝清水的乾淨桶子裡。不巧正好被掃地阿姨撞見了,那阿姨在這裡待很久,什麼官沒見過?除了總經理,誰都不放在眼裡。於是那阿姨便像以前一樣得理不饒人地大罵他沒公德心。建明自覺羞愧,便沒說什麼一溜煙地逃了。這件事很快傳開,但是就因為建明是皇親國戚,結果隔天在公司服務多年的掃地阿姨再也沒來上班,名符其實地被掃地出門。更妙的是,後來那個桶子貼了新標籤,成了這一小塊區域的第二個資源回收筒。

我想或許點石成金那個故事是真的。只要有權勢,或者更單純點只要有錢,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在這個社會裡,每件事都有個價碼,只是你出得出不起而已。」

「這又怎麼說?」我問。

「那個櫃檯小姐,你別看她平常那冷若冰霜的模樣,一遇到公司高層、有錢人或者老外,她那千年凍原般的蒼白臉色馬上春暖花開冰雪消融。

那天下午建明要下班的時候,走到櫃檯,她問他早上那本名筆收藏圖鑑看得如何,覺得哪隻筆好看?他望著她那媚人眼神,以及塗上艷紅色鮮嫩欲滴、吹彈可破的性感雙唇,手裡拿著一隻仕女筆,既天真又優雅地放在嘴邊,像在思考,有時又稍微碰觸嘴唇,像是在做某種預備動作。任何男人看見這一幕,恐怕都想變成那隻筆,讓她放在嘴邊,等待、思考,最後放進小嘴裡像小時候愛咬筆的小學生一樣盡心盡力地吸吮。

他呆看著她,這時他哪裡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忙亂中隨手翻了一頁,指著一隻顏色是黑色、筆蓋有著六角星星、筆身最渾厚粗壯而顯得雄壯威武氣派的鋼筆說:『它看起來不錯……』

隔天早上,他進門,一如昨日地備受禮遇。所有電梯、大門彷彿都是為他而設,為他開啟,也為他等待。他往辦公室走去,一路行雲流水得像是交通部長視察交通──永遠不會堵車,因為十字路口的紅燈是壞的,永遠都是綠燈。然後,他在座位上看見一封信,信的下面是一個精緻的小禮盒,禮盒裡面就是他昨天亂指的那款鋼筆。他打開信件,仔細一看,娟秀的筆跡寫著愛情小說裡幾乎陳腔濫調的傾慕話語,還好因為他既不看言情小說,又缺乏被仰慕的經驗,所以那些過分肉麻的句子,在他看來竟是如此清新動人。信尾沒有具名,但是他稍微一想,不用說也知道是誰遺留在這兒的。

他那時內心一定是莫名感動。因為他生得不好看,一直很不走桃花運,一直都只有送禮或送花給女生,然後就沒有下文的份。他以為自己辛苦這麼多年,終於就要否極泰來、走大運了。但是隱隱約約的,他又覺得這一切似乎來得太快太突然、太沒有徵兆、又太不真實──因為他來到這間公司,什麼都沒做,卻馬上得到這些辛苦多年都不可得的東西。

可是有時候,他一定覺得奇怪,當他走在公司裡,對某件事隨口亂說了幾句話,他當下覺得自己真的只是隨便說說。結果卻看見大家紛紛表示贊同,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可能性的好點子,馬上東忙西忙,原本要準時下班的今天通通加班,最後事情居然就照他所說的方式圓滿完成。於是他開始以為,自己可能真的有點領導天份……無論如何,這些眼皮下的好處哪有視而不見的道理,就先收下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建明那時大概認為她真心喜歡他,加上收到那麼貴重的禮,好像多少該回個禮。或許就藉這個機會約她到高級餐廳共進晚餐,說說話,多了解她一些吧?於是那個禮拜五早上,他做了兩件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愚蠢的事,一個是請她吃飯,另一個則是居然因為她送他名貴禮物和兩三句甜言蜜語便愛上了她。

建明約她這週末共進晚餐,可是她說她另外有約。這時她又把筆放在嘴邊,認真地思考計算了一下,低聲請求地說:『不如改約禮拜一好不好?』他說好。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便滿面春風地離去。他現在滿心期待禮拜一晚上的到來。

禮拜五下午,他愚蠢地在辦公室問許多人這附近哪間餐廳好,大家雖然都熱心告知,可是目的多半是想套他話問他要約誰?雖然他和櫃檯賈小姐的曖昧關係已經不知為何人盡皆知了。

他在週末訂了位,期待禮拜一的到來。事後看來,他其實不應該期盼的。

終於到了禮拜一。一大早,路上大塞車,建明的車卡在車陣中動彈不得,讓他晚了半小時才到公司。進公司的時候,一反常態地沒人搭理他,他在電梯口乾等了好一會兒的電梯。

小姐從洗手間補妝回來,一看見他,便奮力拉起臉部的微笑曲線,靠到他身邊,笑吟吟地輕聲問他:『你說過,你永遠愛我?』

他點了點頭,點完卻發現當她確認完這件事,就馬上離開他,回到她的座位上,做她的冰山美人,不再搭理他。他不懂她為何總是這樣忽冷忽熱的,讓人捉摸不定。

進了他辦公室的那一層樓,所有的人都在忙,沒有人理他。他倒是不灰心,可能都是那該死的禮拜一的關係吧!

一紙人事命令讓真相大白:大家看輕的那位新經理榮昇協理。公司其實還有一個副總的缺,所以這是一個很明白的跳板,下一次大概就是昇副總了。

這件事內情不單純。原來,那位協理背後大有來頭,他是公司第二大股東派來的代表。之前公司帳目有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錯誤、人事任用私人、高層疑似收受回扣的事在外面傳了開來,因此第二大股東要求安插一個職位進來。所謂的皇親國戚其實是誤傳,而是大股東派來的監軍,跟血緣關係、血型、面相通通無關。

這時候最尷尬的就是建明了。他從來什麼也不是,只是給誤解推上了天梯,這一摔肯定是傷得不清。馬上,再也沒有人理他。不只如此,那些以前對他最好的,這時對他也最惡毒。曾副理把建明的位子從辦公室移到外面,四周都是辦公室裡最有名、最順從長官意思說三道四的長舌公婆。他們接到這個指令,當然是馬上開始幹活,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

他的座位換了,不過他的職位並沒有被調整。曾副理特別解釋,那次破格升遷是因為看好建明的潛力,結果沒想到他一直沒把那潛力發揮出來。不過後來大家私底下都說,他沒被降級的原因,是長官拉不下臉來承認錯誤。他寧願將錯就錯,再想辦法把他逼走。

櫃檯的賈蓁馨小姐到處聲稱自己一直被建明騷擾,她說她早就表明自己有男朋友,周末還去看電影、逛街、吃飯。她說他一直用職位逼迫她和他共進晚餐,她想擺脫他所以才假裝答應。

建明這時候肯定心灰意冷。他沒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自圓其謊到這種程度。他想辯白,而且完全有辦法辯白。他再次打開那封信,他終於知道蓁馨給他那封信不署名的真正原因。但是因為還有那隻名貴鋼筆,兩個配在一塊兒,就是最好的證據。復仇的心理短暫地佔據了他,但隨即撤守,因為他想起他早上答應過的──他愛她。是了,早上被設計的那一幕,太遲了!他收不回本來應該放在心底的那句話,也收不回好不容易掏出來卻給無情冷箭射穿的心。他最後還是沒把那封信拿出來,而只是把那隻筆擺在桌上最顯眼的地方,無聲地讓所有人都看到。

在曾副理的命令下,沒有人敢接近建明,我和他也不再是朋友。雖然他並沒犯任何錯,只是因為所有人的誤解,導致今天這模樣。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不要你接近他的原因吧!」阿哲的長篇大論終於說完。

「那麼建明為何不離職?寧願受這些鳥氣?」我不解地問。

「我猜他在等待。一方面外面很難找到薪資這麼優渥的工作,另一方面,建明的存在就是他們最大的難堪。建明在忍耐,曾副理、賈小姐也在忍耐,就看誰先受不了這種恐怖平衡了。」阿哲說。

我聽完,只能沉默地不發一語。「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我知道在某些面向上他說的都是事實,都是人們的合理反應,都是必然會發生的。可是我的心裡還是感到不安。

我懂了一切,卻沒有任何得到知識該有的欣喜。我心底雖然不認同這種文化,卻又沒有勇氣說不。在人群中順應潮流不斷妥協的結果,我彷彿被一把無形利刃抵住咽喉,只能順著別人的話峰、別人的意識型態說話。並且認同別人暗示我作為一個社會化的現代人該認同的一切,而那其實並不真正公平,那種所謂的合理只是既有現實的必然性,以及悲哀。

我的口袋裝著一些硬幣,裡面有早餐店老闆找錢時給我的,有投飲料販賣機餘額掉下來的,有碰過最高貴的手指,也有被從臭水溝打撈出來的。當我走在路上,它們彼此之間便清脆地互相敲擊出一首曲子。那節奏,聽來是如此愉悅清亮,可是錢幣本身,卻又如此陳舊骯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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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統治者是狗不是人。

我們可以從巴黎人遛狗的種種神情看出蛛絲馬跡。當你在巴黎街頭,看見一個狗跟一隻人同行,我們經常可以發現,狗狗總是比人快樂。牠不必煩惱穿什麼樣的拘謹衣服,也不必用一種有具體方向的路線行走,這是一種權力的象徵。

在巴黎,永遠是遛人而不是遛狗。狗狗永遠是開心的,牠們是快樂的哲學家皇帝,牠們自給自足,既有著自己的快樂,又能取悅別人。只有人是一種心智殘缺的生物,經常需要某種安慰。

在這個過於喧囂的世界裡,狗狗顯然比人要來得心理堅強,而且謙遜地讓出主人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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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樹都不自由,這是哲學系留下來的不成文規定。

根據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教誨,萬物中都蘊含了數字的理性。為了貫徹這點,所有巴黎公園裡的樹,都不能以任意生長的碎形表示,而是要修剪成最簡單的幾何圖形,像是長方體,想要複雜一點就用圓錐形。

還好在畢達哥拉斯的時代還沒有雙曲線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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