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目的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功能性的,另一種則是超現實的。兩者的差異在於功能性的旅遊與目的地高度相關,超現實的旅遊與目的地無關──只是為了從日常生活中全然地隱遁。
功能性的旅遊講究我在旅遊當中得到了什麼,所以和目的地高度相關。得到的意思就是補充原本缺乏的東西,ㄧ個人不需學習他原本就懂的東西,他需要學習的是他不懂的。而理解一般與經驗和理性(推理)相關,所以與日常事務越遠的環境,我們越有可能從中得到新知。所以功能性旅遊的目的地與原本居住地點相距越遠越好(無論地理、風土、民情),那是一種發現以及學習、讚嘆的過程。功能性旅遊的成敗完全取決於目的地帶來多少違和感,(生活上)方便但又(文化上)不便。有一個勉強棲身之所、有好的溫泉、好山好水、文明衝突、或者任何與平日所見不同的經驗,足矣。
另一方面,超現實式的旅遊與目的地無關。超現實的旅遊並不要求目的地所有值得看的景點與文化風景,它要求的是從我們日常生活的常規中跳脫,但又不需要跳脫得太多。超現實的旅遊經常發生在功能性理由消失的時候。就像在歐洲,看過太多華麗宮殿與教堂,這些為了看古代建築的功能性理由便不再誘人。於是旅行的目的將受到質疑。或者當生活窮極無聊如一灘死水,你期待著一顆石頭,被丟進湖心。或者期待一次無害的地震,把人們自工作中提升到生與死的思考上。就是這麼一種渴望跳脫的心情,把人從原本緊繃的皮帶震脫,帶進超現實旅遊當中。
在超現實中,旅行除了跳脫與逃離人生必然難以承受之重的現場,因為少了外在的目的,自然往內在省思的路上進軍。對外在事物的剝離,於是超現實旅行有時更傾向是一種往「是其所是」的內在探險歷程。
在日常生活中,有太多前提。這些前提定義了每個人的身分、地位、以及被認可或者期待的表現,像是理想的丈夫、理想的妻子形象。在這些「凡是存在都是合理的」種種前提下,它指引了人的某種刻板的方向感,但也限制了種種可能性。做為一個人,經常只能選擇那唯一被定義或者更委婉點──被期待──的選擇。否則,作為一個異教徒,週遭有形無形壓力將排山倒海而來(就像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買房子?什麼時候生小孩?),這是異教徒的無盡懲罰。
旅行,是一種自現實牢籠假釋的昂貴手段。首先,你必須有點錢,一筆可以因為失敗的旅遊計畫敗興而虛擲的錢。旅行不可能是貧窮線下僅僅為了生存而必須付出一切勞力、智力的人的權利。Cogito ergo sum(我思想故我存在)本質上是個套套邏輯,只有存在的東西才能夠思考,所以能夠思考的必然存在,這是廢話。思考的前提是存在,貧窮線下的人第一個要解決的是當下生與死、存在與不存在。那些過於奢侈的思考以及有意義或無意義的旅行花費不是他們的當務之急。
旅行,是一種無傷大雅的抽離。一切都在掌握中,但是你已經從當局者變成旁觀者。首先你必須請假,找好代理人,在這幾天中,把所有工作關係切斷。在這一點上,旅行大大不同於一般休假。休假意味著「你走不了太遠」,工作還是會來煩你;可是旅行,因為你人在國外,找你也是無濟於事,幫不上忙。在這種超越現實中,旅行才是真正的抽離。再來,旅行也把親朋好友的連結暫時切斷,所有那些期望的眼睛一下子都消失了。最後,是把所有熟悉的環境一次搬空,你暫時永遠地離開你熟悉的路口、轉角的便利商店、捷運、公共汽車、城市的運作方式以及官僚。而這種棄絕,都像一場行禮如儀的儀式。
首先是機場。
無論是搭巴士或者機場快線,一棟平日少見的巨大建築慢慢變大然後聳立眼前,那不可能是任何正常人的住所,也不是一個可以駐足的地方。那只是一根吸管似的空間,廣場似的地方,沒有任何東西會在那裡永遠停留。機場是現代人最荒蕪的想像城堡,既是一切新奇事物的前哨站,但是又什麼也沒有,你不可能在那裡停留。
機場裡的免稅店。
免稅店的洋文(Duty free)一語雙關了免除一切稅負與責任,雖然理智上我們知道它經常賣得比外面貴。
停機坪上的飛機。
飛機是一種最神祕的交通工具。除了相關從業人員,你從來無法確知它的運作方式、如何飛行。你無法像修汽車一樣,車主本身多少有點對車的概念。在飛行中你對旅程的關心起不了任何作用。你唯一能做的便是乖乖坐在椅子上,受人服務。此時,你就像平日你所厭惡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官僚一樣,除了享受之外,還要說三道四指指點點。平日公司拿著睫毛膏亂塗亂抹敝帚自珍的女職員也許不太搭理你。可是在飛機上,那梳理整齊、高挑漂亮的空姐卻必須無條件地服務你。這一切便是超越平日現實的第一步。
機上販賣的免稅商品,讓人覺得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得到。甚至就算沒錢,也還可以刷卡。
下飛機,完全無法預料的天氣,氣溫跟濕度,迎面而來的風,也許溫柔也許冷冽。你到了旅館,說著異國語言(或者怪腔怪調的本國語言)的櫃臺,你不得不表演一下比手劃腳的才能。才剛安定下來想到附近買點東西,所有商品都以一種超乎現實的外國貨幣計算,不可置信的標價,不是太貴就是太便宜。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你買得到所有國內買得到的東西(例如:麥當勞、星巴克),可是過程卻大大不同。
在旅行中,所有熟悉的事物都被抽離,只剩下自己,在一個陌生而不被注視的地方,彷彿怎麼樣都行。旅行,有時是一種反省,一個機會。
一個真正自由的人,是在日常生活中就能放浪形骸之外,無須外求。
(初稿2009/11/1,2009/11/16續寫,2010/1/25初版)